意识自无边黑暗的泥沼中挣扎而出,像是沉沦了万载,又似只一瞬。
磅礴浩瀚的灵魂力量被强行挤压塞进一具孱弱、布满隐痛与钝伤的躯壳里,每一寸骨骼都叫嚣着脆弱,每一缕肌肉都传递着无力。更有一种阴冷的毒素盘踞在五脏六腑,缓慢地侵蚀着所剩无几的生机。
纷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碎片,如同崩裂的冰河,狂暴地冲入他的识海
罗宸。
罗家弃子,行三。天生废脉,无法习武,性格懦弱,在家族中地位甚至不如得脸的仆役。父不疼,母早逝,受尽兄弟欺凌,族人鄙夷。
而今,更是被当作一枚弃子,推出来顶替他那惊才绝艳、却不愿履行一纸婚约的二哥罗皓,入赘苏家,娶那个据说面容丑陋、性情乖戾的苏家旁系女——苏婉婉。
奇耻大辱!
记忆中的屈辱、不甘、恐惧、绝望,浓烈得几乎化不开,缠绕在这具身体的每一处,成了比那阴毒更蚀骨的诅咒。
“呃……”
一声极轻的闷哼从喉间溢出,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古色繁复却蒙着一层晦暗的帐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廉价的熏香,混杂着药材的苦涩和这身体原主残留的、因长期郁结而产生的微弱霉味。
窗外,隐约传来喧嚣鼓乐之声,吹吹打打,喜庆之下却透着一股虚浮和刻意。
是了,今日,正是“他”这赘婿“出嫁”苏家的日子。
“罗宸……”他低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冷硬如万载玄冰的质感。那双刚刚还涣散茫然的眸子,此刻骤然深敛,锐利得似能刺破这方寸帷帐,直抵九霄云外!
“不。”
他缓缓坐起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他低头,摊开这双苍白瘦弱、指节甚至有些变形的手掌,目光如冷电扫过这具陌生而残破的皮囊。
“吾乃……罗盘!”
箭破九天,矢落星辰!横压一个时代,令万族俯首,被尊为“箭皇”的罗盘!
一场探寻太古遗迹的惊天变故,一场席卷诸天的混沌风暴……竟未让他彻底湮灭?
反而一丝真灵不昧,重生于这同名同姓、却卑微如尘的少年体内?
是轮回?还是诅咒?
念头飞转,只在刹那。属于箭皇的磅礴神念微微一扫,便将这身体状况、周遭环境、那纷乱记忆尽数洞察明晰。
废脉?剧毒?替婚?赘婿?
呵。
罗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九天十地,亘古洪荒,谁敢如此折辱于他?
窗外乐声更近,夹杂着喧哗人声,似是迎亲的队伍已至门前。
“三少爷?三少爷!您可醒了?时辰快到了,快些换上吉服,莫误了良辰!”
门外,响起一个老仆急促却不带多少恭敬的催促声,伴随着推门的吱呀声。
一个穿着罗家下人服饰、满脸褶皱、眼神里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的老者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套鲜红似血、却用料粗糙、绣工拙劣的赘婿吉服。
那红,刺眼得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穿戴者的命运。
老仆见罗盘已自行坐起,先是一愣,以往这懦弱的三少爷此刻早该吓得瑟瑟发抖、涕泪横流才是。今日竟自己起来了?
随即,那点诧异便被惯有的鄙薄覆盖。他撇撇嘴,近乎是将那套吉服扔到罗盘面前:“快些换上,别磨磨蹭蹭的!能替二少爷去苏家,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别不知好歹……”
话未说完。
罗盘抬眼。
眸中,不再是往日的怯懦、闪躲、卑微。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是亘古不化的冰原,是曾映照过星河崩灭、宇宙轮转的绝对幽邃与威严!
只一眼。
老仆如同被无形的冰冷箭矢骤然钉穿了魂魄!所有未尽的言语咔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惊骇的抽气。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理解的极致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四肢百骸冰冷彻骨,竟是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三步,脊背重重撞在门板上,发出沉闷一响。
他张着嘴,瞳孔缩成针尖,骇然无比地看着榻上的少年。
那……那是罗宸?
那怎么可能是一个废物的眼神?!
罗盘收回目光,无视了几乎瘫软在地、抖若筛糠的老仆。他伸手,指尖掠过那身刺目的红衣,触感粗糙,令人不悦。
但,他并未将其拂开。
记忆翻涌,关于那苏婉婉。同样是个被家族抛弃、用来互相羞辱的棋子么?丑名远扬?性情乖戾?
倒是……有点意思。
这桩看似屈辱的婚事,此刻在他眼中,忽然变了意味。一个绝佳的、暂时隔绝罗家蝇营狗苟的避风港?一个足以让他恢复些许力量、厘清此界局势的落脚点?
甚好。
他起身,动作间虽仍显虚浮,却已然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他拿起那件红衣,慢条斯理地,一件件套在这具孱弱的身体上。
红衣如火,映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再也掩不住那双眼底深处,正逐渐苏醒、睥睨尘世的皇者锋芒。
“福分?”他低声自语,唇角弧度似笑非笑,冷冽如刀,“且看是谁的‘福分’。”
……
苏府门外,车马喧阗,宾客如云。
然而,这热闹之下涌动的,却是几乎不加掩饰的看戏的玩味、恶意的揣测和轻慢的嘲讽。
“来了来了!罗家那废物赘婿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苏府侧门(正门,岂是赘婿可入?)。
只见一道瘦削的身影,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甚至有些滑稽的红衣,一步步走了出来。
场面有瞬间的寂静。
随即,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啧,果然是他,罗家老三罗宸!那个连气感都没有的废物!”
“真是他替罗皓来了?哈哈,罗家这手玩得妙啊!用一个废物来搪塞苏家那个丑女,绝配!”
“瞧他那样子,路都走不稳了吧?怕是吓破胆了!”
“苏家也是,竟真就认了?看来这苏婉婉在苏家,是真真一点地位都没有了……”
“今日这婚事,可真是皇都本年度最大的笑话了!”
无数道目光,轻蔑的、好奇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芒刺,扎在那红衣少年身上。人群之中,甚至能看到几位罗家子弟的身影,他们远远站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快意。
罗盘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步履平稳,走过那铺着红毡、却短得可怜的路径,走向庭院中央那个简单的礼台。他的目光平静掠过台下那一张张写满恶意的面孔,如同俯瞰蝼蚁喧哗。
司仪站在台上,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却毫无温度的笑容,看着罗盘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鄙夷。婚礼的流程,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尴尬的气氛中,机械地进行着。
宾客们交换着眼神,嘴角噙着笑,等着拜天地的那一刻,等着这荒谬剧目的高潮。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更热烈的“祝贺”。
然而,就在司仪清了清嗓子,准备高喊“一拜天地”的前一瞬。
异变陡生!
“且慢。”
一道平静,却清晰得足以压过所有嘈杂私语的声音,突兀响起。
声音不高,却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收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开口的,竟是那一直沉默垂首、看似逆来顺受的红衣赘婿,罗盘!
只见他缓缓抬起头,那张苍白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预想中的惶恐或卑微,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无视了身旁错愕的司仪,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竟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窜起,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怕的存在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罗盘微微抬手,动作舒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执掌天地权柄的韵律。
“吾罗盘至此,”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滚滚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畔心间,“岂容尔等蝼蚁置喙?”
“此礼,非你等能观。”
“此颜,非你等能瞻。”
话音落下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威压,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席卷整个庭院!
并非实质的力量,而是凌驾于众生之上、属于皇者的绝对意志的投影!虽万不存一,对付这些凡夫俗子,足矣!
所有人脸色剧变,仿佛有一座无形巨山轰然压在心头、灵魂之上!呼吸困难,心跳骤停,修为稍弱者更是双腿发软,几欲跪伏!
下一刻,更令人骇绝的一幕发生——
罗盘身前,虚空之中,点点青芒凭空浮现,如同九天星辉汇聚,迅速凝聚成一张造型古朴、通体流转着神秘光华的巨大鸾弓虚影!
青鸾弓!
虽只是昔日神兵的一缕气机显化,其威已非此界凡物所能企及!
根本不见他引弦动作,那青鸾弓虚影骤然光华大盛!
咻咻咻咻——!
无尽的光箭,纯粹由天地能量凝聚而成,裹挟着撕裂一切的锋锐意志,如同暴雨倾盆,又似银河倒泻,骤然向着天穹激射而去!
万箭齐发!
光箭冲霄,于苏府上空轰然炸开,化作漫天璀璨夺目的光雨,交织成一片覆盖整个庭院的、绚丽却散发着无尽毁灭气息的光幕穹顶!
箭雨如笼,隔绝内外!
煌煌神威,镇压全场!
每一滴光雨,都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仿佛随时都会坠落,将下方的一切亵渎者湮灭成虚无!
所有人都被这超越认知、神迹般的恐怖景象彻底震慑住了!目瞪口呆,神魂离体!方才的嘲讽、鄙夷、玩味,尽数化为无边的恐惧与骇然!
这……这是那个废物罗宸?!
这简直是神魔降世!
罗盘立于光雨之下,红衣无风自动,周身笼罩在朦胧青光之中,宛如箭神临凡。
他漠然无视了全场石化般的惊恐,缓缓侧身,看向身旁那个从始至终披着红盖头、同样因这惊天变故而僵直原地的身影。
他的新娘,苏婉婉。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那鲜红的盖头边缘。
动作甚至称得上一丝轻柔。
盖头,翩然滑落。
下一刻,一张脸,暴露在了那漫天绚烂却危险的光雨辉映之下。
没有预想中的坑洼疤痕,没有令人作呕的胎记。
肤光胜雪,眉目如画,琼鼻挺翘,唇瓣嫣红。那是一张精致得找不到丝毫瑕疵、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只是此刻,那双本该潋滟生波的眸中,盛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埋的悸动。长长的睫毛轻颤,如同受惊的蝶翼。
光华流转,落在她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神辉。
丑女?
笑话!
所有有幸窥见这一幕的人,呼吸再次一窒,被这极致的、反差巨大的美丽震撼得无以复加!
罗盘凝视着这张绝美的脸,眸光幽深,仿佛穿透了万古轮回,看到了某些因果的线。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耳畔,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毋庸置疑的声音,缓缓道:
“夫人,”
“这一世,换我护你箭荡九州。”
苏婉婉娇躯猛地一颤,美眸骤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然而,就在此时——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接连不断的极致震撼之中,心神失守之际。
距离礼台数百米外,苏府一座用来观景的阁楼飞檐阴影之下。
一点冰冷黝黑的金属微光,悄然探出。
无声无息。
一支远超此界寻常武者认知的、刻画着繁复符文的长管狙击枪,已然架设完毕。
漆黑的枪口,跨越人海,精准无比地、稳定地,瞄准了礼台之上。
瞄准了那刚刚显露惊世容颜、仍处于震惊中的苏婉婉。
那光滑白皙的眉心。
枪身符文微不可察地亮起,开始汲取能量,压缩、凝聚。
持枪者隐藏在最深沉的阴影里,气息完美收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有瞄准镜后的那只眼睛,冰冷,专注,毫无感情。
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张开了口,露出了致命的毒牙。
指尖,轻轻搭上了扳机。
缓缓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