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粘稠的、无法挣脱的墨汁里,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拽回。最后残留的感知,是心脏骤然紧缩的剧痛,眼前电脑屏幕模糊成一片惨白的光斑,还有指尖碰翻的、已经冷掉的速溶咖啡,洒了一桌面的污渍。
二十一世纪平平无奇打工人李萍,加班第四十七个小时,猝死了。
然后呢?
痛!
头痛欲裂,像是被斧子劈开,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体也痛,沉重、酸软,像是被拆散了重新胡乱组装过,每一寸肥腻的脂肪都在叫嚣着不适。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
视线花了片刻,才勉强聚焦。
昏黄的、摇曳的光线,来自桌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玻璃罩子熏得发黑,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气味——劣质烟叶的呛味、灰尘味、淡淡的汗馊味,还有一种……甜腻到发齁的诡异香气。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一层粗布单子,硌得她浑身骨头疼。
这不是她那租来的、堆满设计稿和外卖盒的公寓。
冰冷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想坐起来,却被自己身体的沉重和笨拙绊了一下,差点又摔回去。她低头,看见的是一片浩瀚的、起伏的肉山,穿着件洗得发白、几乎绷裂的碎花衫子,粗壮得像白面馒头的手指头上,还沾着点可疑的油渍。
这不是她的身体!
“唔……”
旁边,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喘息的低吟猛地拉回了她的神智。
李萍浑身一僵,脖颈像是生了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扭过去。
土炕的另一侧,躺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穿着妥帖的、草绿色的军装,即使躺在炕上,依旧能看出肩膀宽阔,身姿挺拔。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发被汗水浸湿,冷峻的面部线条绷得极紧,似乎在抵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的唇色有些发白,呼吸粗重而滚烫。
即使是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依旧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冷硬和英气。
李萍的瞳孔骤然收缩。
原主混乱又恐怖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如同开闸的洪水,咆哮着冲进她的脑海——
李萍,同名,十八岁,李家沟闻名遐迩的懒肥妞。炕上这个男人,是村里走出去的军官周正泽,前途无量的冷面兵王。原主痴恋他到了疯魔的地步,不知从哪弄来了不入流的药,趁着周正泽探亲回家,设计爬了他的炕,造成既成事实……
而今晚,就是那个“既成事实”的夜晚。
记忆的最后,是原主娘家妈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催促:“死丫头,生米煮成熟饭,他周家就得认!不然明天就把你卖给村头王老五换彩礼,他都克死三个婆娘了!”
李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炸得她头皮发麻。
她不是加班猝死吗?怎么一睁眼就成了八十年代声名狼藉的肥妞?还强占了军婚?!躺在她旁边的,是个被她下药的军人!而且听那意思,要是这里不成,她马上就会被拉去给一个老光棍填房换钱?!
老天爷,这比连续加班一百个小时还要命!
她连滚带爬,几乎是摔下炕的。肥硕的身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墙角灰扑扑的蛛网都颤了颤。她也顾不得疼,手脚并用地往后缩,直到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
土墙粗糙的颗粒感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冰冷的真实。
煤油灯的光晕微弱地摇曳着,将周正泽因为药性而痛苦忍耐的侧脸照得半明半暗。他喉结滚动,又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闷哼,那只搭在炕沿的手,指骨修长分明,却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李萍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完了。
这下全完了。
原主这烂摊子,简直是地狱级别的开局。强闯军人婚姻,放在这个年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更别说法律……周正泽要是追究,她得去坐牢吧?或者,真被娘家卖给那个克死三个老婆的王老五?
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漫上来。
她死死盯着炕上那个男人,军人特有的凛然正气,即使在他意识模糊时,也依旧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头皮发紧,呼吸不畅。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窗外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吠,更衬得这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她,二十一世纪的李萍,熬夜加班卷方案没卷死,总不能穿到八十年代,被这离谱的局面直接逼死。
不就是胖吗?减!
不就是烂摊子吗?收拾!
原主造孽,她可不想陪葬。军婚是地雷,碰不得,必须撇清关系。那什么王老五,更是想都别想!
李萍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那甜腻的迷香还没散尽,熏得她恶心。她扶着土墙,用尽这具沉重身体的全部力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肉乎乎的脸蛋因为紧张和刚才的挣扎还在颤抖。
她揉着那堆肥腻的肉,触感陌生又令人绝望,可眼底却一点点沁出冷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着炕上依旧在煎熬中的男人,又瞥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
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必须马上离开。
在她能够冷静思考,想出对策之前,绝不能和这个男人共处一室。
她蹑手蹑脚,像一头笨拙的熊,挪到门边,试探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夜风裹着田野的土腥气吹进来,暂时驱散了屋里那令人窒息的甜香。
她一只脚刚迈过门槛。
身后炕上,猛地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急促声响,伴随着一声比之前都要清晰、都要沉哑的喝问:“谁?!”
李萍浑身汗毛倒竖!
周正泽的药效……过了?!还是他根本就没完全失去意识?!
她僵在门口,冷汗瞬间湿透了那件廉价的碎花衫子,心脏再次疯狂地撞击着肋骨,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逃不掉了?
冰冷的绝望再次攫住喉咙。
可是,那声质问之后,身后却并没有后续的动静。只有男人愈发沉重混乱的呼吸声,压抑地填满整个屋子。
他……似乎只是短暂地惊醒了一瞬,并未完全清醒。
李萍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回头,用尽全部意志力,将另一只脚也拖出了门槛,然后反手,极其轻微地,带上了那扇仿佛有千钧重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响,隔绝了屋内那片令人心慌意乱的灯光和呼吸。
她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板,瘫软下去,肥胖的身体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院子里,月光清冷,洒下一地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