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温茶带来的微弱暖意和试探性的靠近,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便被随之而来的、更为现实的冰层所覆盖。
关于婚后居住细节的讨论,在喝完那杯茶后,以一种高效且务实的方式迅速展开。厉战霆拿出了一份更详细的清单,上面罗列了房屋的各个区域、现有物品、以及他个人对物品摆放、清洁标准和使用习惯的要求。
清单事无巨细,精确到近乎苛刻。
例如,客厅沙发靠垫每次使用后需拍打恢复原状并摆放至指定角度;厨房灶台及水槽使用后需立即擦拭,不能留有水渍和油污;所有书籍文件必须按照原有编码顺序摆放,阅后归位;甚至连阳台植物的浇水量和频率都有明确标注。
苏念衾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条款,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份居家指南,而是一本严谨的武器装备保养手册。她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心里却已掀起波澜。她自认不算邋遢,但她的生活是带着些许艺术生的随性和散漫的——乐谱可能会散落在钢琴盖上,看到一半的书会随手放在床头,画到一半的素描本会摊开在茶几,偶尔兴致来了泡杯花茶,杯碟也会在桌上停留片刻享受余韵。
而厉战霆的世界,显然容不下这种“散漫”。他的秩序是绝对的、冰冷的、不容侵犯的。
讨论在一种看似平静的氛围中结束。厉战霆因有临时任务通知,需提前返回驻地。他起身,利落地收拾好所有文件,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墙角那个设计简约的黑色垃圾桶上。
桶内很干净,只在最底部躺着两三张刚才讨论时用来演算的废纸团,以及苏念衾刚才用来擦拭过杯壁的、一小团微微湿润的纸巾。这在她看来,几乎是等同于空置的状态。
然而,厉战霆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锁定在那微不足道的一小团纸巾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形成一道冷峻的竖纹。
“苏同志,”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平稳的调子,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指正意味,“垃圾应及时清理。尤其是厨余或带有湿气的废弃物,滞留易滋生细菌,并产生异味。”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弯腰,拎起那个几乎空着的垃圾桶,走到门口,将里面那寥寥无几的“垃圾”倒入分类好的户外大垃圾桶内,然后返回,将空桶重新放回墙角原处,位置精准,分毫不差。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已经成为了刻入骨髓的习惯。
苏念衾站在原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一丝被冒犯的感觉悄然升起。那只是一张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湿纸巾!而且垃圾桶就在室内,并非堆积已久……
她试图解释,声音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辩解:“我只是想着,就一点点,等下出门时顺便……”
“‘想着’和‘顺便’是效率与整洁的敌人。”厉战霆打断她,语气并没有加重,但那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否定,却比提高声调更让人感到压力,“规定好的事情,应立即执行。环境的维持依赖于每一个细节的即刻处理,而非依赖未来的、不确定的‘顺便’。”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钢尺,精准地丈量着她的随意,并判定为不合格。
苏念衾抿紧了嘴唇,所有试图缓和气氛、拉近距离的努力,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笑话。那杯温茶带来的细微暖意,瞬间被这桶“不该存在的垃圾”彻底浇灭。
她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完成“清理”程序,然后拿起军帽戴好,转身看向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或者察觉到了,但认为这属于需要纠正的“错误情绪”范畴。
“基本要求就是这些。你可以提前适应。”他言简意赅地做了总结,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垃圾桶的插曲只是议程中一个理所当然的环节,“下周见面时间待定,我会通知你。”
说完,他微一颔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留下苏念衾一个人,站在那间过于整洁、过于冷清、仿佛连空气都被规矩束缚着的屋子里,对着墙角那个光可鉴人、空无一物的垃圾桶,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家”的样子。
她想象中的家,应该是有温度的,是可以放松的,是允许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凌乱和随性的。而不是一个需要时刻绷紧神经、遵守无数条冰冷条例、连一张纸巾都不能多待片刻的……标准化宿舍。
第一次,她对这份基于协议和责任的“婚姻”,产生了实质性的怀疑和退缩。
她缓慢地走到沙发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看着那摆放得角度精准的靠垫。她甚至不敢去碰,生怕破坏了那完美的秩序,又会引来怎样的“指正”。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指针规律行走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敲打在她纷乱的心上。
生活习惯的碰撞,来得如此具体而微,却又如此尖锐。它无声地宣告着两人世界本质上的迥异——他的秩序与她的散漫,他的绝对规则与她的相对随性。
这第一次摩擦,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有他冷静的指正和她无声的窘迫。但那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规则感,却像一道透明的墙,骤然横亘在两人之间。
苏念衾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茉莉茶香,但更多的,是那种属于他的、冷冽而规整的气息。
前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