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苏念衾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是陷入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中心。
培训中心的钢琴声依旧叮咚作响，孩子们的笑脸天真烂漫，但她总会在某个音符间隙，或是批改乐谱的抬头瞬间，猝不及防地坠入那片由“厉战霆”三个字带来的、充满未知的迷雾里。
厉奶奶的提议，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种子，表面波澜渐息，水下却暗涌丛生，根系悄无声息地蔓延，缠绕着她的思绪。
她试图用理性去分析。将“厉战霆”这个名字拆解成一个个可评估的选项：职业（军人，稳定但高危，聚少离多）、性格（冷硬，沉默，可靠）、家庭（厉奶奶慈爱，家庭关系似乎简单）、外貌（无疑英俊，但气场迫人）……以及最重要的：他们之间，几乎为零的感情基础。
每一条理性分析似乎都指向“拒绝”。这是一场太过冒险的赌局，赌注是她未来的整个人生。
然而，感性的潮水总会适时涌上，冲刷着理性的堤坝。祖父临终前忧戚的眼神，厉奶奶温暖而充满期盼的抚摸，还有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他身披风雨而来时带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磐石般的安定感……这些画面反复交织，让她无法干脆利落地画上句号。
她失眠了。深夜的公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一遍遍地问自己：苏念衾，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就在这种反复撕扯的犹豫中，她的手机响了。是厉战霆发来的短信，时间显示是凌晨五点半。
「今日下午三点，市区星云咖啡馆，可否见面一谈？关于奶奶的提议，有一些具体事项需要沟通。厉战霆。」
短信内容一如既往的简洁、直接，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通知意味。他似乎已经完全跳过了“询问意向”的阶段，直接进入了“解决问题”的流程。
苏念衾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去，还是不去？
最终，她回复了一个字：「好。」
下午两点五十分，苏念衾提前十分钟到达了约定的咖啡馆。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柠檬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心跳得有些快。
三点整，分秒不差，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厉战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笔挺的军装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锐利的目光在店内一扫，迅速锁定了她的位置，然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过来。
“苏同志。”他在她对面坐下，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服务生过来，他只要了一杯纯净水。
“厉教授。”苏念衾轻声回应，感觉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到来而变得稀薄了几分。
没有寒暄，没有迂回，他放下军帽，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薄薄的、只有两三页纸的文件，推到了她的面前。纸张是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是清晰冷硬的宋体字。
标题是：《婚前协议与相处规则（草案）》。
苏念衾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这冰冷标题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还是涌了上来。这比她想象的还要……公事公办。
“这是基于奶奶的提议，我初步拟定的一个框架性文件。”厉战霆的声音平稳无波，像是在进行一场军事简报，“你可以先看一下。所有条款都是草案，可协商修改。其目的是为了明确双方的权利、义务以及行为边界，避免日后因误解产生不必要的纠纷。”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婚姻在我理解中，本质上是一种风险共担、资源整合的战略合作关系。明确规则是合作顺利进行的基础。”
苏念衾拿起那份文件，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冰冷的质感。她低下头，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条款条理清晰，逻辑严谨，一如他本人。
第一部分是关于财产。明确婚前财产归各自所有，婚后实行共同财产制，但详细列明了管理方式和大额支出需共同商议的原则。
第二部分是关于家庭责任。明确因他的职业特性，无法常驻家庭，家庭日常事务及与长辈的联络主要由她承担，但他会提供必要的经济支持和远程决策协助。
第三部分……是关于相处模式的。明确在“尝试接触阶段”（他甚至给这个阶段设定了一个初步的三个月观察期），双方需尽到基本的忠诚义务，需定期进行必要沟通（他甚至建议每周一次电话沟通，每月至少一次当面交流），需共同出席必要的家庭活动。
最后，是免责条款。明确若在观察期内，任何一方认为合作无法继续进行，可提出终止，双方恢复婚前的独立状态，不得纠缠。
条条款款，理性、冰冷、周全，将一段可能孕育情感的关系，彻底拆解成了权利和义务的集合体。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感情”的描述，仿佛那是一种不值一提、甚至需要规避的不稳定因素。
苏念衾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条款，只觉得胸口发闷，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敲下这些文字时的样子。
“这……”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涩，“厉教授，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份商业合同。”
厉战霆看着她，眼神深邃，没有任何波动：“本质上，所有长期关系都包含合作属性。明确的规则比模糊的情感承诺更可靠。这份协议旨在保护你的权益，也明确我的责任。如果你认为条款有不妥或遗漏，可以提出。”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语气是纯粹的务实分析：“苏同志，我了解奶奶的提议对你而言非常突然且缺乏基础。我的职业决定了我无法提供常规的陪伴和情感互动。选择我，意味着你需要接受长期的独自承担和等待。这份协议，是我能在制度层面为你提供的唯一保障和诚意。它或许冰冷，但真实。”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浪漫的幻想，将最现实、最骨感的内核暴露在她面前。
苏念衾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英俊、刚毅、可靠，像一座沉默而安全的堡垒，但进入这座堡垒的代价，似乎是交出对温暖和亲密的寻常渴望，接受一种制度化的、战略伙伴式的关系。
她再次低头看向那份协议。条款是冰冷的，但某些细节，比如“提供必要的经济支持”、“远程决策协助”、“定期沟通”，又隐隐透露出他那种独特的、属于军人的责任感和周全。他并非只想索取，而是在他理解的范畴内，尽力规划着能给予的保障。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有失望，有畏惧，有对冰冷现实的无措，但奇怪的是，竟也有一丝微弱的好奇和……被这种极致理性所带来的奇异安全感？
她想起了祖父的担忧，想起了自己独自一人时的漂泊感。她渴望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份浓烈的爱情，更是一份坚实的、不会轻易崩塌的依靠。而眼前这个男人，和他手中这份冰冷的协议，似乎正在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提供着这种“依靠”的可能性——一种剥离了浪漫幻想，只剩下硬核责任和规则约束的依靠。
风险巨大，前景莫测。
她久久地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份“协议”上摩挲。
厉战霆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喝着水，等待她的决定，仿佛无论她做出何种选择，他都能冷静接受并妥善处理后续。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淡淡萦绕。这样一个充满世俗暖意的下午，却在进行着一场关乎未来命运的、冰冷而理性的谈判。
最终，苏念衾缓缓抬起头，迎上他冷静的目光。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坚定：
“协议……我可以看仔细些，带回去再想想吗？”
厉战霆颔首：“可以。这是复印件。”
“另外，”苏念衾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关于‘尝试接触’……我同意。”
话音落下，她看到厉战霆深邃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稳：
“好的。那么，从今天起，协议草案生效。我会按照约定履行我的义务。期待你的合作，苏念衾同志。”
他向她伸出了手。
苏念衾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有薄茧的手，迟疑了一瞬，然后缓缓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温暖，却带着一种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一触即分。
那一刻，苏念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人生的轨迹，已经在这一纸冰冷的协议下，不可逆转地滑向了一段完全未知的婚姻旅程。
前路是迷雾，是风雨，还是一片未曾预料的光明？她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她签下了一份没有签字的协议，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