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惯了颜十九浪荡、轻佻、纨绔……怎么不正经怎么来的样子,突然面对一个安静又乖巧的他时,云琛极其不适应。
高烧一天一夜,颜十九除了难受时哼唧两声,其余时间就是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云琛不说话,眼神都烧清澈了。
云琛为他擦拭降温,难免肌肤接触,他不再言语轻薄,只是乖乖地一动不动。
给他喂药,他也不会要求“喂我”“嘴对嘴喂”,而是听话地坐起身,两手捧住药碗,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喝完还忍不住苦到打哆嗦。
府医来为他针灸时,当细细小小的银针扎下来时,他会像小孩子一样身体紧绷,怕得轻轻一抖,看得云琛直发笑。
烧到最厉害的时候,他会在昏睡中断断续续说梦话,含糊又反复地喊同一个名字:
阿璃。
阿璃?南璃君?云琛忍不住啧啧摇头:
“没想到你这浪荡子,实际上是个情种。看来你对皇上是真爱啊!你说说你,平常这样正正经经的多好?非得天天犯贱。”
可紧接着,颜十九下一句梦话,却又叫云琛吓得差点跳起来。
他说:“阿璃,杀了阿璃……”
云琛下意识扑过去捂住他的嘴,紧张道:
“不是,哥们儿,软饭硬吃也就算了,你特么打算吃绝户?”
颜十九高烧昏沉,意识混沌,自然听不见她说什么,模糊叫了声“水”,伸舌头舔舔嘴巴,温热柔软的舌尖,刚好舔到云琛手心。
“咦!”她赶紧撒开手,嫌弃地在屁股衣服上擦擦,然后轻轻拍他的脸叫醒,扶他坐起身,将一个靠垫放在他身后做支撑,端来热水喂到他嘴边。
这些照顾病人的事,云琛原本是不会做的。
可一天一夜下来,再不会也学会了,越来越熟练妥帖。
颜十九顶着沉重的脑袋,费力睁开眼睛看向云琛,昏昏沉沉中,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看见眼前人的面庞温柔还带着绒光,眸子里全是关切暖意。
他声音嘶哑开口,轻轻说了句:
“娘,你好像我娘……”
云琛知道他是烧糊涂了,并不反驳,干脆顺坡下驴,轻拍他发顶,也将水更靠近他嘴边,“嘿嘿”坏笑道:
“昂,对对对,我就是你娘。乖儿子,快把水喝了。”
喝完水,颜十九继续昏睡,继续说梦话。
大概是喝了水,嘴里没那么干的缘故,颜十九这次口齿清晰,也叫云琛真真切切听到,他喊的原来不是“阿璃”,是“阿灵”。
这几个意思?要把冬眠的阿灵叫起来,过来给它主子请个安吗?
会不会把病传染给阿灵?如果阿灵也生病了,还找府医看不?咋把脉呢?
云琛正琢磨着这些,就听颜十九模模糊糊又道:
“阿灵……杀了阿灵……三哥,他们杀了我的阿灵……”
云琛不解,阿灵不是好好活着呢吗?
颜十九这梦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似的勾引人,云琛忍不住凑近他:
“好好说,阿灵还活着呢,看那能吃能喝的架势,它能把你送走。不信叫你什么三哥来看看。”
然而颜十九只是痛苦地摇头,竟低低啜泣起来,两颗泪水从眼角滑落,哀伤又混乱地开始说:
“三哥……他们杀了阿灵,将它的皮扒下来,做成风筝了……十四哥骗我说,只要肯让他们看看阿灵,摸一摸,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抢我的东西,不用墨汁泼我,不拿石头打我……”
“我相信了……我真蠢啊,三哥,我竟然相信了……我捧着阿灵出来,亲手递给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冲上去,将阿灵踩扁,破腹扒皮……”
“我疯了一样冲上去救阿灵……可十四哥恶狠狠地推倒我,再一次用石头打破了我的头……原来他只是骗我的……十四哥说,阿灵金色的皮真好看,做风筝最漂亮,他已经惦记很久了……”
云琛大概听明白几分,颜十九这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
听起来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年过往,全是被家中哥哥们欺负的往事。
颜十九,家中排行第十九。
一个不上不下、最尴尬不讨喜的位置。
抵不上前几个孩子新鲜受重视,也比不过最小的孩子稀罕受宠。
他的少年时,大概比云琛好不到哪里去。
她有些不忍地皱眉,抬手摸摸他滚烫的额头,就听他模糊又开口。
这一次,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声声哭泣,似要将既往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不停地开始说:
“三哥……他们说,一条蛇而已,杀了就杀了……可那是阿灵啊,是从小陪我长大的伙伴,与我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我最爱的阿灵……我真蠢啊,是我亲手把阿灵交给他们,是我害死阿灵的……”
“我好想阿灵,想得一直哭……谢谢你又找来一条黄金蟒,仍要我给它起名叫‘阿灵’,谢谢你,三哥……但阿灵只有一个,没了就是没了……哪怕再买一万条,叫着同样的名字,也替代不了……”
“但这一次,我会保护好它,不叫任何人觊觎……我给它喂了草药,等它一点点变成黑色,全变黑之后,人人惧怕,就再也不会有人惦记它……可以永远安全了……”
颜十九痛苦地皱起眉头,眼泪从眼角不停淌下,慢慢氤湿了枕头。
云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长长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颜十九突然睁开眼睛,跳起来哈哈大笑,对她说一句:
“哈哈,骗你的!又骗到你了小云云!”
可惜没有,颜十九身子依旧滚烫,就连落下的泪水都有灼人的温度。
从前她确实好奇过,不懂现在这位“阿灵”,那么漂亮的金白色皮肤,颜十九为何要强行用草药把它变成黑色。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一些。
黑色看起来凶,不好惹,是自然界最厉害的保护色。
就像颜十九习惯摆出放荡不羁的风流样子,那也是他的保护色吧。
云琛忍不住又叹口气,人终会被少年不可得之物困囿一生,也永远在想尽一切办法,去款待那个少年的自己,好好将自己养一遍。
在这点上,她与颜十九很像,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他的悲伤。
“别哭了,颜十九,再哭就不帅了。”
她一边安慰,一边拿帕子帮他轻轻擦拭眼泪。
她的动作明明很轻,他却从那昏乱的回忆与噩梦中突然清醒。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云琛,陪我去游湖吧。”
“哈?”云琛惊讶,“大冬天的,游湖?而且你烧还没退呢,再在湖上吹了风可怎么得了?”
“可我想去。”颜十九很坚决,语气不容置喙,仿佛说的不是某件小事,而是关乎生死抉择的大事。
云琛心还软着呢,不忍拂他的意,只能找来万宸和小厮们帮忙。
众人用狼皮毯子将他裹了三层,又拿貂皮帽子给他戴上,云琛还给他系了围脖。
颜十九被裹得像个毛茸茸的大毛球,躺在小船上,占据了大半个船身。
云琛自觉担当起船夫的角色,坐船头“嘿呦嘿呦”地划起小船,在颜府后院的小湖上慢悠悠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