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歇地赶了四日的路,江箐珂终于回到了西延。
深夜下的将军府,素白布幔自高处垂下,竖起的麻幡随着夜风轻轻翻卷,大门两侧晃动的白灯笼则发着昏黄的光。
江箐珂翻身下马,同喜晴等人跨进府门。
当初离开时,红绸、喜字灯笼挂了满府,如今却是处处覆着白纱,过往的下人们也都穿着麻衣。
好好的将军府时隔多年,再次被白色吞没。
还未到灵堂,江箐珂便已听见江箐瑶的哭声。
她无念无想地踱着步子,表情木然地踏进了灵堂。
先赶回来的江止早已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为父亲烧纸守夜。
听到江箐珂等人的脚步声,跪在白隐身侧的江箐瑶泪眼朦胧看过来,低声呜咽。
“阿姐,父亲走了。”
细细想来,江箐瑶还是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唤阿姐。
江箐珂侧眸看了看她,默而未言。
视线扫向白隐。
那个竹子太傅也换上了白色丧服,神色哀戚地跪在那里,同她微微颔了下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待喜晴和朝三暮四两人上香叩拜退下后,江箐珂走到江止身旁跪下,从他手里拿过冥币,往火盆里一张一张地扔着。
没有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也没有预想中的哀嚎痛哭,她就像个没有感情的人,低头跪在那里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流一滴。
还恨吗?
好像这人走了,连带着那恨意也都带走了。
还怨吗?
经历了李玄尧这一遭,与他经历的不公相比,江箐珂觉得自己过往受的那些事,都显得不值得一提,自然也没什么好怨的了。
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双唇,箐珂淡声开口。
“父亲是战死的?”
江止低头不语,只是一味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锞。
一旁的江箐瑶见状,抽了抽鼻子,哭腔极重替江止回答。
“不是。”
江箐珂微微偏头,用余光看着旁边的两人。
她问:“那是病死的?”
江箐瑶支支吾吾,过了好半晌,语气不顺地讷讷道:“还不是怪你,若非你给父亲送了两个美人,父亲他他也不会马上风。”
马上风?
手中的动作骤停,江箐珂偏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江箐瑶。
见江箐瑶撇着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才再次确定刚才的话是真的。
收回视线,江箐珂甚感荒诞地仰头冷笑了一声。
堂堂西延大将军,江家的老儿郎,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于马上风?
听起来多可笑。
简直是耻辱。
江箐珂看向灵位后的棺椁,有气无力地苦笑讥讽。
“大名鼎鼎江无败,万万没想到,竟败在了女人身上。”
空气随之又静默了良久。
“灵堂设了几日了?”江箐珂问。
江止答:“今日是第七日,明日出丧下葬。”
江箐珂漠声又问:“江昱呢?”
“常林关城失守前,江昱从西延城带了三万兵马赶去救援,却在途中遭遇西齐兵马的埋伏,被俘了,现在也不知道死活。”
江家军的主帅死了,军中群龙无首之时,继任之人又被俘,加上多处关城战事告急,形势糟糕得简直不能再糟糕。
赶了几日的路,尚未从伤痛之中抽离的江箐珂疲惫不堪,是多一句的话都不想再说。
她只道:“你们都下去休息吧,今晚我守灵。”
江止心疼她,可说起话来情绪亦是不高。
“赶了几夜的路也累了,我守着,你回房睡会儿。”
江箐珂看向江无败的棺椁,干得起皮的唇瓣轻启。
“跟他对着拧巴了十几年,人都没了,灵堂最后一日,总得让我这个当女儿的尽尽孝道。”
江止不再劝,叫上江箐瑶和白隐一起出了灵堂。
灵堂里安静了片刻,江箐珂便一边烧着纸,一边同牌位和棺材絮叨了起来。
“你也真是的。”
“怎么死不好,偏偏死在女人的床上身上,传出去也不嫌丢人。”
“到了下面,见到我阿娘,等着被我阿娘笑话吧。”
“堂堂大将军死得这么狼狈,跟忠君护国的英雄是一点都挂不上边儿了。”
“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父亲如今连英雄都不算,这句托辞借口自然也是用不到父亲身上了。”
“只能说是色鬼难过美人关。”
夜风透过大敞的门窗,卷地而入,吹得灵堂里烛火扑闪,忽明忽暗,而挂在高处素幔也鼓着风翻飞。
火盆里烧的冥币更是被风打着旋儿吹气,在半空中翻卷燃烧,最后化成灰烬弥散。
江箐珂也不怕,声色平平道:“父亲发火动怒也没用,自己丢的丑,还不让人说了。”
话落,她又朝火盆里添了几把纸锞。
“女儿给你多烧点,到了下面,父亲见到李玄尧,就多分点银子给他。”
“好歹也算是你的女婿,别小气了。”
“更何况,他还保过咱们江家一次呢。”
说到此处,浓浓的酸涩之意突然就涌到了嗓子眼。
她抿唇咽了咽,哑着嗓子颤声道:“还劳烦父亲转告他一句,就说若有下辈子,小满还想跟他做夫妻。”
就好像打开某扇门,封锁在里面的情绪,一股脑儿地全涌了出来。
冷肃悲戚的夜,江箐珂跪在灵堂里,独自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而灵堂外的廊庑下,江止则靠着门窗,坐在冰冷的地上,默默地陪着江箐珂从深夜守到了天亮。
头七已满,今日便是江无败下葬的日子。
正要抬棺从将军府出发时,城门那边却有人骑马来报。
“西齐的人带着一千人左右的兵马,在城门外敲锣打鼓的。”
“小公子被西齐人拖缚在马后,来回拖拽凌辱。”
面容憔悴的张氏闻言,哭得比先前还要厉害。
“我可怜的昱儿呀。”
她立马跑到江止身前,扑通跪在地上,拽着江止的衣袍大声哭求。
“江止,求你救救江昱,他可是你义父唯一的骨血,江家唯一的血脉啊。”
“求求你,快去救救江昱吧。”
“不然他会被活活折磨死的。”
怕江止不答应,张氏转头又来跪求江箐珂。
“满满,我求求你,快去救救江昱。”
“只要你能救回江昱,以后怎么样都随你。”
“我不再要什么正妻名分来,你把我从族谱上除名都可以。”
“只要你能救回我的昱儿。”
江箐瑶跑过来抱着张氏一起在江箐珂的脚边儿哭。
江箐珂一脸冷漠地看向那送信之人。
“领头的兵将是谁?”
“西齐八营的少将军程彻。”
江箐珂命人去牵马,同江止道:“阿兄是江家的长子,父亲的牌位得你来捧,阿兄先带着丧队送父亲的棺椁下葬,别耽误了吉时,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