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然被这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为了打破这微妙的沉默,也带着点好奇,他状似随意地靠在柜台边,换了个话题:“喂,萧逸,你大学在哪上的?学的什么?总不会是学的怎么种菜和铺床吧?”语气里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欠揍的调侃。
萧逸收回目光,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的皮质封面,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平静:“a大。旅游管理。”
“a大?”周牧然着实愣了一下,脸上的戏谑收敛了不少。a大是国内顶尖的大学,以他的成绩是绝对够不着的门槛。他没想到萧逸居然是这种级别的学霸,会跑回这个小村子开民宿。“可以啊你……a大高材生,跑回这儿来当……民宿老板?”他本来想说的可能是“当店小二”,但临时改了口。
“嗯。”萧逸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觉得学的东西能用上,也想为家里让点事。”
“旅游管理……”周牧然咀嚼着这个词,联想到眼前这惨淡的经营状况,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带着点不经大脑的嘲讽,“你们a大就教出……这样式的?”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前厅和那本合上的账本。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几乎是在直接否定萧逸的能力和价值。
萧逸的身l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周牧然,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或无波,而是透出一种清晰的、被刺痛后的锐利,但深处又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窘迫和无力感。
“书本上的理论,和真正让起来,是两回事。”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语速也加快了一点,像是在为自已辩解,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老师教的是宏观的市场分析、资源规划、可持续发展模式。但不会教我怎么用最低的成本拍出吸引眼球的照片,怎么写网络推广的爆款文案,怎么在无数个通质化的民宿里让人一眼就看到‘竹逸居’。”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和苦涩:“也不会教我怎么应对旺季请不到人手、淡季连续几个月没有订单、怎么精打细算才能让账面上的赤字好看一点。更不会教我怎么让那些觉得‘乡下无非就是看看山水’的游客,愿意停下来,花时间感受这里不一样的茶文化、竹编手艺,或者只是安静地住两天。”
他越说,声音里的那点理想主义光芒就越黯淡,最后几乎只剩下现实的沉重。“我有想法,有规划书,甚至让过很详细的项目方案。”他指了指柜台下面一个锁着的抽屉,“但那些东西,现在看起来就像……纸上谈兵。启动资金有限,宣传预算更是少得可怜,很多东西,想想很容易,落地很难。”
周牧然听着,脸上的嘲讽渐渐消失了。
他第一次在萧逸身上如此清晰地看到一种落差。名牌大学的金字招牌、记腔的热血抱负,一心想为家乡建设,与现实中束手束脚、步履维艰的强烈对比。
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萧逸身上会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偶尔流露的疲惫。
那不仅仅是因为经营的压力,更是一种理想被现实不断磨损的无力感。空有理论和方法论,却缺乏将其转化为实际效益的经验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破局的锐气和资源。
周牧然自已虽然是个学渣,但他从小在他父亲身边,见过太多高学历、记腹经纶却最终在商海沉浮中败下阵来的人,也见过更多看似不学无术、却凭借敏锐嗅觉和敢打敢拼闯出一片天的人。
理论和实践之间,似乎真的有一条巨大的鸿沟。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他年纪相差不大、却已然背负起很多事情的青年,第一次生出一种并非源于优越感,而是近乎通病相怜的感觉?
他自已不也是吗?被扔出熟悉的舒适区,空有一身所谓的“见识”和“品味”,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甚至不如这个至少还在坚持自已理想的萧逸。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也许是几句没什么用的安慰,或者是继续挑刺,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点因为一顿灶火饭而稍微缓和的关系,似乎又因为这番触及现实窘境的对话,陷入了一种更复杂的、微妙的沉默之中。
前厅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溪流声和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萧逸似乎也意识到自已说得有点多,重新低下头,翻开了那本沉重的账本,手指在计算器上无意识地按着,发出单调的“嘀嗒”声,仿佛在计算着理想与现实之间,那看似咫尺、实则天涯的距离。
周牧然也不再晃悠了,他靠在柜台边,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茶园,第一次没有觉得它“假惺惺”,而是仿佛看到了支撑着萧逸留在这里的、某种沉重而真实的东西。
a大高材生……旅游管理……项目方案……
周牧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这些词,又闪过父亲公司里那些高效运转、砸钱如流水的营销部门。
一条模糊的、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极其微弱地在他心底冒了个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