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金陵浮生录 > 第3章
宣府镇往东,数百里之外,蓟镇。
这里的风,似乎比狗窝堡的更要冷硬几分,带着一种肃杀的铁锈味,刮过连绵的营垒和操练场。与狗窝堡的破败绝望不同,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这里是大明九边重镇之一,真正的精锐所在。
陈富贵从一阵剧烈的颠簸和疼痛中醒来。
入眼是灰蒙蒙的帐篷顶,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草药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他动了动,全身如同散架一般,尤其是左肩和后背,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记忆如同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宣府城外无边无际的鞑靼骑兵,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身边同袍一个个倒下,上官声嘶力竭却最终绝望的嚎叫,还有那柄劈向他的弯刀……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醒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富贵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脏污皮袍的老医官,正拿着药杵在一个陶碗里捣着黑乎乎的药膏。帐篷里还躺着十几个伤兵,呻吟声、咳嗽声不绝于耳。
“这……是哪儿?”陈富贵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蓟镇,伤兵营。”老医官头也不抬,语气平淡,仿佛见惯了生死,“你小子命大,背上挨的那刀,再深半寸你就交代了。左肩的箭伤也没伤到骨头。躺好,别乱动,死不了。”
蓟镇?陈富贵愣了一下。他竟然被带到了这里。那……二狗呢?狗窝堡怎么样了?他的心猛地一紧。
“大夫,宣府那边……”
“塌了。”老医官打断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狗窝堡?没听说。宣府外围的几个堡寨,十陷七八。能捡回条命就烧高香吧,别想那么多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证实,陈富贵的心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透不过气来。二狗……他那机灵却又瘦弱的弟弟……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无力和悲伤席卷而来,这个在战场上悍勇如虎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哽咽出声。
老医官瞥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语气稍微缓和了点:“打仗就是这样。活下来,就得往前看。”他拿着捣好的药膏走过来,粗鲁地掀开陈富贵身上的薄被,开始给他换药。
药膏触及伤口,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随即是火辣辣的灼烧感。陈富贵额头上冒出冷汗,但他硬是一声没吭,只是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几天后,陈富贵的伤势稍有好转,能勉强下地走动了。伤兵营里消息混杂,他断断续续听到更多关于宣府之战的消息:哪位将军战死,哪路援军溃败,鞑子掠走了多少人口牲畜……每一条消息都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心上。他更加沉默寡言,只是每天拖着伤体,帮着老医官做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劈柴、挑水、按住那些换药时惨嚎的伤兵。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劳累,来麻痹内心的焦灼和痛苦。
这天,伤兵营里来了几个军官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异常精悍的百户,穿着洗得发白的鸳鸯战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营内每一个还能动弹的伤兵。他身后跟着的亲兵,个个神情冷峻,站得如枪般笔直。
老医官连忙迎上去,恭敬地行礼:“王百户,您怎么来了?”
那王百户微微点头,目光依旧在伤兵中逡巡:“挑几个人。老规矩,你懂的。”
老医官似乎习以为常,低声应了声是。
王百户的目光扫过陈富贵时,停顿了一下。陈富贵正赤着上身,扛着一捆沉重的柴火走进来,他背上的狰狞刀疤和肩头包裹伤口的布条还渗着血丝,但他脚步沉稳,呼吸均匀,仿佛那柴火轻若无物。
“你,叫什么名字?原来在哪?”王百户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压。
陈富贵放下柴火,挺直腰板:“回大人,小人陈富贵,原宣府镇狗窝堡军户。”
“宣府来的?”王百户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着他。陈富贵身上线条分明、饱含力量的肌肉,以及那双经历过血火后变得沉静却隐含锋芒的眼睛,让他颇感兴趣。“身上伤怎么来的?”
“守堡,突围时被鞑子砍的、射的。”陈富贵回答得简单直接。
“杀了几个?”
“……记不清了,当时乱。”陈富贵老实回答。他确实记不清,只记得不停地挥枪,直到力竭。
王百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出手,一拳直捣陈富贵受伤的左肩!
这一下变起仓促,速度极快!换做常人,重伤之下必然躲闪不及,痛呼倒地。
但陈富贵几乎是本能反应!他重伤之下动作稍显迟滞,却依然猛地一个侧身,用右臂硬格了一下,同时脚下蹬地后退,卸去部分力道。王百户的拳头擦着他的伤处掠过,带来的剧痛让陈富贵闷哼一声,额头瞬间见汗,但他依然稳稳地站着,眼神警惕地盯着王百户,身体微微下沉,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帐篷里瞬间安静下来,其他伤兵都屏住了呼吸。
王百户收回拳头,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他刚才那一拳虽快,却留了力,更多的是试探。这小子重伤之下仍有如此反应和韧性,是块好材料。
“好小子。”王百户拍了拍他的右臂,“骨头够硬,反应也不慢。宣府那边算是烂透了,但还能出你这样的兵,难得。”
他转过身对老医官道:“这个人,记下。伤好了,直接送‘锐士营’报到。”
“锐士营?”老医官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甚至有些敬畏,连忙点头,“是,是,小人明白。”
王百户又扫了一眼其他伤兵,点了另外两个看起来恢复不错、眼神里还带着凶悍气的,便带着人离开了。
他们走后,伤兵营里的气氛才松弛下来。有人羡慕地看着陈富贵,也有人眼中带着同情。
一个老兵凑过来,低声道:“小子,不知是福是祸啊。锐士营……那是咱蓟镇最尖的刀子,也是死人最快的地方。练得狠,仗更凶险。不过,真要能活下来,前程也不是一般军户能比的。”
陈富贵沉默地听着。锐士营?他并不在乎什么前程。他只是需要一個地方待下去,需要一口饭吃,需要变得更强。只有更强,或许将来才有可能……才有可能找到二狗,或者,至少能在这狗日的世道里活下去。
又过了十来天,陈富贵的伤口基本愈合,留下了深紫色的疤痕。他被带离了伤兵营,前往那个传说中的“锐士营”。
锐士营的驻地更加偏僻,戒备森严。这里的训练场地上,看不到半点懈怠。即便是休息的军士,也如同绷紧的弓弦,眼神里透着狼一样的警惕和好斗。
训练极其残酷。超负荷的负重奔跑、厮杀格斗、弓马器械……教官的鞭子毫不留情,动作稍慢便是皮开肉绽。每天都有支撑不住的人被抬出去。伙食比伤兵营好了不少,有干饭,偶尔甚至能见到荤腥,但这一切都是用命换来的。
陈富贵却如同鱼儿入了水。他本就天生神力,性格坚韧吃苦耐劳,战场上的生死经历更让他比许多新丁多了一份沉稳和狠劲。他沉默地承受着一切训练,每一项都力求做到最好。那杆大枪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点、戳、扫、砸,势大力沉,很快就在同批人中脱颖而出。
只有夜深人静,躺在通铺上,听着周围同伴沉重的鼾声时,他才会望着窗外塞外清冷的月光,从贴身的怀里,摸出那封早已被汗水浸得字迹模糊的家书。
信是他在伤兵营里,拖着还未痊愈的手写的。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二狗:哥没死,在蓟镇。你好吗?狗窝堡没了,你要活着。找到地方落脚了给哥捎个信。缺啥跟哥说。哥,富贵。”
他并不知道弟弟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这封信该寄往何方。南京?那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他只能拜托偶尔出营采买的伙夫,想办法看能不能托南边的行商带出去,至于能否送到,全看天意。
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贴肉藏好,仿佛那是唯一的念想。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更严酷的训练。他要活着,要变得更强。
远在数百里之外,正在寒风中瑟瑟前行的陈浮生,自然不会知道,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正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挣扎求生,并笨拙地、执着地,试图寻找着他的踪迹。
命运的丝线,在帝国的北疆,悄然绷紧,却尚未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