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城东客栈的烛火在风中摇曳,映得窗纸忽明忽暗。
玄尘盘膝坐于榻上,指尖掐诀,闭目凝神。
连日来梦境纷扰,皆是血光冲天,师尊惨死,自己执剑弑师,而那双赤红的眼——始终冷冷注视着他。
他不信那是预兆。
可越是压制,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便越清晰,像有东西正顺着经络缓缓爬行,缠绕心脉。
他知道,那是血契在苏醒。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静定之际,眼前骤然一黑,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下一瞬,景象突变——
他跪在青石阶前,手中长剑还插在清虚子胸前。
师父垂首看着他,眼中没有痛恨,只有悲悯。
“徒儿……你竟信了那妖女蛊惑?”
玄尘浑身剧震,想要拔剑后退,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缕幽香掠过鼻尖。
“你说过要净化我。”夜凝霜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低哑如丝绒裹着刀锋,“现在,我来净化你的执念。”
他猛地回头,只见她立于月光之下,黑袍翻飞,赤瞳如燃,唇角勾起一抹近乎神性的冷笑。
她抬手抚过他的脸,指尖冰凉,却烧得他灵魂战栗。
“不——!”玄尘嘶吼着惊醒,冷汗浸透里衣,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夜风穿堂而过,烛火熄灭,屋内一片漆黑。
他喘息未定,忽然察觉枕边异样。
低头一看,一缕青丝静静缠绕在他腕间,乌黑柔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是她的发。
玄尘瞳孔骤缩,猛地起身环顾四周。
门窗紧闭,门缝贴符完好,墙上镇邪符纹未动分毫——无人进出过。
可当他掀开床帐,目光落在床尾时,呼吸几乎停滞。
那里放着一只绣鞋。
素面锦缎,蝶纹缀珠,鞋尖已有些磨损,边缘沾着干涸的泥土。
正是那日,她被拖往古祠献祭时所穿的那只。
而这只鞋,早在十五岁生辰当日,便随她的“尸棺”一同下葬。
玄尘指尖微颤,终究还是伸了出去。
刚触到鞋面,一股滚烫的血流猛然顺着手腕冲入经脉!
脑海轰然炸开——
画面浮现:周通瘫坐在地,七窍渗血,皮肤干瘪如枯树皮;夜凝霜俯身,唇贴其颈,猩红舌尖舔过唇角,眸中闪过餍足的光芒。
更可怕的是,玄尘竟也尝到了那一口鲜血的腥甜,喉间泛起诡异的渴望……
这不是幻觉。
这是她的记忆,通过血契,强行灌入他的感官。
“你到底想做什么?”玄尘咬牙低吼,额角青筋暴起,体内灵力疯狂运转,试图斩断这邪异连接。
可越是抗拒,那股血脉牵引就越发强烈,仿佛两条命河已被凿通,彼此奔涌交汇。
与此同时,十里外荒庙残垣。
夜凝霜双目紧闭,十指结印,指尖溢出细密血丝,在空中交织成网状阵法。
蛛丝般的血线缠绕石柱,隐隐浮现出“梦引”二字古篆。
这是她以血族秘术,结合多日观察玄尘布阵规律所复刻的禁阵——借血契之力,直侵神识。
“你想净化我?”她冷笑,声音轻如耳语,却含着千钧寒意,“那就先看看,你敬重的师门,是如何联手将我钉进棺材的。”
她将一段深埋的记忆注入阵心。
画面浮现:镇北侯府密室,烛影摇红。
父亲模样的镇北侯跪地叩首:“真人明鉴,小女虽命带孤煞,但尚未成祸,请留一线生机!”
而高座之上,清虚子拂袖冷笑:“此女八字冲撞龙脉,将来必引血劫。杀一女,安天下,何惜?”
记忆戛然而止。
夜凝霜睁开眼,赤瞳深处燃起焚世之火。
她望向京城方向,唇角扬起残酷笑意。
“下一个,该轮到钦天监正卿了。”
风卷残云,月隐星沉。
她缓缓抬手,指尖划过耳后淡金纹路——那印记灼烫如烙,仿佛远古血脉正在苏醒,低语呼唤。
而在客栈之中,玄尘踉跄跌坐回床沿,脸色苍白如纸。
他握紧桃木剑,指节发白,却再不敢闭眼。
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入梦境,她就会再来。
而这一次,他竟分不清,究竟是她在操控梦境,还是……他自己,正一步步坠入她编织的深渊。
远处更鼓敲响三声,夜未央。
他的眼皮再度沉重起来,意识模糊间,耳边似有女子轻笑掠过。
紧接着,黑暗再次降临。
这一次,梦中的场景变了。玄尘再度陷入梦境,意识如坠冰渊。
这一次,他不再跪在青石阶前,而是立于一座幽暗密室之外。
烛火摇曳,映出熟悉的面孔——镇北侯,那个曾被他视为正道楷模的边关大将,此刻却双膝跪地,袍角沾满尘灰,声音嘶哑颤抖:“求真人救我侯府龙脉!凝霜虽命带孤煞,但她尚未成祸,岂能以一语定生死?”
高座之上,清虚子负手而立,白须微动,眼神冷如寒星。
他轻笑一声,拂袖转身,玉佩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杀一女,安天下,何惜?”
那一声“何惜”,如刀剜心。
玄尘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自师父腰间垂下的玉佩——青玉雕螭,边缘一道细裂,是他幼年不慎磕碰所致。
他曾见师父摩挲此佩整夜,说是师祖遗物,从不离身。
可这枚玉佩,怎么会出现在镇北侯府的密室?
“不……这不是真的!”他怒吼出声,指尖灵力暴涌,试图撕裂幻境。
可血契共鸣如潮水反噬,记忆的洪流强行灌入神识——他看见清虚子亲手绘制符咒,封印夜凝霜生辰八字;看见钦天监正卿献上《血劫录》,言之凿凿称其为“百年灾星”;更看见,那一夜古祠血祭,清虚子站在远处山巅,手持法器引动天地煞气,将少女魂魄生生钉入棺中!
一切,皆有预谋。
不是什么驱邪除祟,而是道门高层联手构陷,借“天命”之名,行清洗之实!
“若她真是灾厄源头,为何要隐瞒出身?为何要逼你父告罪求饶?”夜凝霜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不再是梦中的冷笑,而是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讥讽,“玄尘,你斩的是妖魔,还是……他们不想让人看见的真相?”
“闭嘴!”他咆哮,手中桃木剑猛然挥斩,剑气横劈而出,幻境碎裂如镜。
可这一斩,竟非在梦中——
“轰!”
床板应声炸裂,木屑纷飞,整间客房剧烈震颤。
玄尘喘息如牛,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布满血丝。
他低头看着手中残剑,又望向空荡的床尾,那只绣鞋已不见踪影。
可他知道,她来过。
不止在他梦里,更在他心上刻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翌日黎明,天光未明,玄尘已疾步穿行于山道之间,衣袍染露,脚步凌乱却不肯停歇。
他必须回寒山,必须当面质问师父!
哪怕违背门规,哪怕被逐出师门,他也再不能装作看不见那些蛛丝马迹。
寒山禁地,石门半启。
他一把推开,脚步戛然而止。
晨光微透,照进幽深石室。
蒲团之上,一道纤细身影静坐如画。
黑发垂肩,素鞋沾尘,正是那夜被葬入乱坟岗的夜凝霜。
她手中把玩着他昨夜遗落的玉符,指尖一抹猩红,唇角残留血渍,像是刚饮过活人精血。
听见推门声,她缓缓抬眼,赤瞳如焰,倒映着他苍白失色的脸。
“你梦见我杀了你师父……”她轻笑,嗓音如丝线缠绕喉骨,撩拨人心,“可真正该死的,是你不肯睁开的眼睛。”
玄尘僵立原地,剑尖指地,却无法抬起。
她站起身,黑袍无风自动,袖中隐约有血丝游走,似有无形阵法正在成形。
“你说你要净化我?”她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心跳之上,“那你先告诉我——究竟是谁,在用‘正道’之名,行灭口之事?”
话音未落,她身影骤然化作一团浓稠血雾,随风消散于石室角落,只留下一句低语,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下次见面,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跪在我脚下求饶。”
玄尘踉跄后退,背抵冰冷石壁,手中桃木剑“哐当”坠地。
四周死寂,唯有心跳如雷。
可他心中某个地方,早已塌陷成渊。
我怕的不是她变成魔。
是我已经……不想再杀她了。
远处山林,枯井深处,一抹黑影悄然伏卧于腐叶之间,指尖轻抚耳后金纹,唇角微扬。
风起,香火味隐隐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