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南巷。
夜雨如织,青石板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零星几盏昏黄灯笼。
风卷着湿冷钻进巷角,吹动檐下残破的酒旗,猎猎作响。
一道黑影自雨幕中缓步而来,裹着宽大的黑纱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如玉的下颌。
她脚步极轻,落地无声,仿佛不是行走在人间,而是从坟墓深处爬出的幽魂。
夜凝霜。
她指尖微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体内那股躁动的血气在咆哮。
三天前,她还在那阴冷石室里蜷缩颤抖,靠一块熟肉勉强压制杀意;而今,她已能以心头精血为引,逆推镇邪符纹路,在脸上覆上一层薄薄尸蜡,伪装出活人气息——这是她昨夜翻遍道门残卷、结合玄尘留下的符箓反向推演而出的障眼法。
她不是在逃,是在狩猎。
血契在胸腔深处微微震颤,像一根无形丝线,牵引着她的方向。
南方,京城,户部主事周通——当年伪造“钦天监密诏”、将她定为“不祥祭品”的笔吏之一。
此人贪财好色,心狠手辣,却因功升迁,近日更是日日宴饮,得意忘形。
正是松懈之时。
她抬眸望向街对面那座三层酒楼,飞檐翘角,灯火通明。
丝竹声夹杂着调笑声从二楼飘出,隐约还能听见男子粗鄙言语:“什么九阴夺阳?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死了正好给小姐腾位置!”
夜凝霜瞳孔骤缩,寒意自脊椎窜上脑顶。
那是她的名字,是她的命!
十五岁生辰那夜,她跪在祠堂,求父亲收回成命。
可换来的,只有继母冷笑、庶妹讥讽,和父亲一句冰冷的“钦天监有诏,你乃灾星降世”。
如今,这等小人竟还敢拿她之死取乐?
烛火忽灭。
屋内喧闹戛然而止。
歌姬惊叫一声,怀中的男人猛地回头——窗边不知何时立着一名素衣女子,身形纤细,面容苍白如纸,眸光却幽深似渊,像是能看穿皮囊直抵灵魂。
“你……是谁?”周通酒意未散,强作镇定,声音却已发抖。
话音未落,寒风扑面。
他只觉后颈一凉,五指如钩般扣住他的天柱穴,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颈椎。
他还未来得及呼救,肩脉处便传来尖锐刺痛——一对森白獠牙刺入经络死角,精准避开大动脉与命门要穴。
这不是杀人,是放血。
鲜血顺着獠牙流入喉间,温热、浓烈,带着权欲熏心者的浊气与罪孽。
夜凝霜闭目轻啜,唇角缓缓扬起。
眼前幻象骤起——
幼年的她跪在雪地里,双手冻得通红,哀求父亲:“爹,我真的没有克母……娘走时说让我好好活着……”
父亲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祭了你,侯府才能安。”
喉咙滚咽,她低声笑出声来,嗓音沙哑如刃划琉璃:“你说我是祭品?”
周通浑身抽搐,脸色由红转青,皮肤迅速干瘪,如同枯树老皮,血管根根凸起,又被一一抽空。
“今日我才真正开斋。”
最后一滴血被吸尽,她松开口,任尸体软塌坠地。
动作优雅地抬起袖口,慢条斯理抹去唇边血渍,一点猩红落在素白衣襟上,宛如雪中梅花。
她蹲下身,手指蘸着尸体残留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
冤魂索命。
笔画凌厉,透着森然怨气。
写罢,她轻轻抚过那字迹,仿佛在抚摸一段沉睡多年的记忆。
然后,她站起身,跃上窗台,黑袍翻飞如夜蝶,足尖一点屋檐,身形已掠入雨幕深处。
整座酒楼仍在混乱之中,无人察觉二楼雅间早已换了主人。
唯有风穿过破窗,吹动残烛,映照那具干瘪如木乃伊的尸体,以及墙上触目惊心的血字。
屋外,雨势更急。
而在城西某处荒宅,一具刚被发现的尸体横陈于地,周围洒满朱砂符灰。
一名青衫道人蹲伏其旁,眉目清冷如远山积雪,正是玄尘。
他指尖轻轻拂过死者颈部,忽顿。
那里有两个极小的穿孔,深不见底,边缘泛着诡异青紫。
他眉头骤紧,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缓缓探入伤口——
针尖触及血肉刹那,竟泛起一抹妖异红晕,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
玄尘指尖微颤,银针上的红晕如蛇信般缠绕而上,几乎触及他指腹。
他猛地一震,反手将针掷入火盆,火焰“轰”地腾起,映得他眸色幽深如古井。
始祖之噬……竟真是她。
那血契在心口灼烧得愈发剧烈,像有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魂魄,痛楚直抵神识深处。
他闭了闭眼,喉结微动,压下翻涌的气血——这契约本是禁忌,妖邪与正道修士缔结同生共死之约,逆天而行,早已动摇了他的道基。
可若斩断血契,她死,他也亡;若放任不管,她每杀一人,沾染的罪业都会反噬于他,灵台蒙尘,终有一日会堕入魔障。
“夜凝霜……”他低唤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出自那个清冷寡言的天一道首徒之口,“你可知,你正在把我也拖进地狱?”
雨声渐歇,风却更烈。
远处传来巡夜官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惊呼:“周大人死了!浑身干瘪,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
玄尘起身拂袖,青衫无尘,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尸体颈间的伤口,转身隐入黑暗。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周通不过是个开端,她要的,是当年参与献祭的所有人命。
与此同时,寒山别院。
烛火摇曳,知微跪坐在书案前,双手颤抖地摊开那页从《南疆异种录》中撕下的残纸。
墨迹斑驳,却清晰绘着一道蜿蜒符纹——血族始祖精血封印图样。
他死死盯着那图,眼中光芒炽热,近乎癫狂。
“只要我能献上始祖之血……师父就不会再只看着玄尘师兄一个人!”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混着委屈与怨恨。
从小到大,他不过是玄尘影子里的小道士,连一句赞许都难求。
可若他立下此等大功,诛杀万年不遇的邪物之祖,道门必将记他名姓!
他提笔蘸墨,正欲临摹符纹,忽觉指尖一凉。
低头一看,墨汁竟泛起诡异的猩红,仿佛掺了血。
他心头一跳,再看纸上,原本的符纹竟自行扭曲,化作一行歪斜小字:
“你想尝尝,被吸干是什么滋味吗?”
知微浑身僵住,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他猛地抬头四顾,屋内空无一人,唯有窗外夜风呜咽。
可就在他回头瞬间,地上影子忽然扭曲变形——那影中之人长发披散,双目赤红,嘴角裂至耳根,正缓缓抬起手,朝他脖颈虚抓!
“啊!”他失声后退,打翻烛台,火苗窜上桌角。
而地面上,那抹渗入砖缝的血线,已悄然缩回墙角阴影,无声无息。
远在十里之外的荒庙檐顶,夜凝霜静坐于残月之下,黑袍猎猎。
她指尖轻点心口,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背叛者,不必等我亲自动手。”
血契不仅让她感知玄尘生死,更让她窥见凡人对她的觊觎之心。
尤其是那些,妄图用她之血换取荣光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人心,比尸毒更腐。
她仰头望向京城方向,眸光森然。
下一个,该轮到钦天监正卿了。
那个亲手写下“灾星降世”四字、篡改天象记录的老狐狸……
她要让他,在满朝文武面前,亲眼看见自己如何从地狱归来。
夜风卷起她鬓边一缕黑发,露出耳后淡金纹路——那是血族始祖觉醒的印记,正隐隐发烫,如同……某种古老血脉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