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寒山别院如沉在一片灰白的梦里。
玄尘立于院门前,青衫微湿,背剑而立。
他没有回头,却仿佛能看见那间幽深石室——铜链缠绕的少女闭目盘膝,黑发垂落如夜,苍白的脸色下藏着一双随时会燃起血焰的眼眸。
昨夜,他彻夜未眠。
推演三十六种破契之法,最终只得出一式“逆引归元阵”,可短暂剥离血契干扰,却需以施术者精血为引,稍有差池,便可能触发同生共死之劫。
他不是不怕,而是太怕了。
怕那一剑斩下去,斩断的不只是契约,还有她最后一线生机。
所以他不敢用。
指尖抚过袖中玉符,清虚子的传讯犹在耳畔:“若见异动,即刻焚符召阵。”那是师门对邪祟的绝对裁决——一旦确认血族现世,万雷齐下,魂飞魄散。
他闭了闭眼,将玉符收入怀中,如同埋下一道无声的誓言。
转身离去前,他在窗台压下三道镇邪符。
黄纸朱砂,灵光微闪,是他亲手绘制的封禁之阵,虽不能彻底压制她的力量,至少能在她失控时延缓暴走。
他又唤来小道童知微,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波澜:“每日辰时、申时送药两次,严禁靠近石室十步之内。若有异状,立刻退走,不得妄动。”
知微战战兢兢点头,稚嫩脸上写满恐惧。
可他也知道,真正该怕的,从来不是她。
——是这世道。
是那些披着人皮、行尽恶事却不染因果的人。
是他曾誓死守护的“正道”。
玄尘脚步未停,身影渐隐于山道尽头。
风卷残雾,像是要把昨夜那场灵魂震颤的对峙彻底抹去。
可他心口那根无形的线,却越绷越紧,牵得生疼。
石室内,寂静如渊。
夜凝霜靠墙静坐,双目紧闭,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唯有手腕上一圈暗红血痕,在提醒着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她咬了他,初拥血契已成,哪怕他想逃,也逃不脱。
她能感知到每一寸符文的灵力流向,就像蜘蛛能感知蛛网的震动。
所以,当玄尘踏出别院那一刻,压制骤然减弱。
体内血脉轰然翻涌,如滚烫岩浆冲刷经脉,五脏六腑似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又缓缓拧绞。
她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炸开,神智才勉强稳住一分。
可就在这时,角落传来窸窣声。
木门轻启,知微端着药碗进来,手抖得厉害,药汁几乎泼洒出来。
他不敢抬头,目光只敢落在地面青砖上,一步步挪到十步外便停下,颤声道:“药……送来了。”
夜凝霜缓缓抬头,黑发滑落肩头,露出一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她笑了,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枯叶:“你……怕我?”
知微浑身一僵,猛地后退,脚下一绊,药碗脱手坠地,“啪”地碎裂,褐色药汁四溅如泪。
她却不恼,反而轻轻笑出声,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温柔的弧度:“那你告诉他……我想吃肉。”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知微脸色惨白,连滚爬爬地退出石室,关门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夜凝霜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笑意渐冷。
吃肉?
她早就不需要凡俗食物了。
她要的是血——活人的温热血浆,流淌在喉间的灼热滋味。
是那种能让空荡躯壳重新充盈、让破碎神志暂时归位的原始渴望。
可她不能。
她还记得自己是谁。
镇北侯府嫡女夜凝霜,十五岁生辰那日,被亲父下令献祭于荒庙,活埋三日,只为平息所谓的“不祥之祸”。
而真正的祸源,是继母柳氏与庶妹夜婉柔联手构陷,诬她克母克父、祸乱家宅。
她没死。
她在腐土中睁眼,指甲抠进棺木,一口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止渴,直到那一夜,月华如血,古老血脉苏醒——她成了传说中的血族始祖,千年未见的尸王。
但她还记得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霜儿,要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所以她不能疯。
不能沦为只知道饮血杀戮的怪物。
午后,天色骤变。
暴雨倾盆而下,砸在屋顶如千军万马奔腾。
山风呼啸,吹得林木狂舞,仿佛整个寒山都在哀鸣。
石室内,夜凝霜蜷缩于地,四肢冰冷,皮肤开始龟裂,细密血珠从缝隙渗出,又被迅速吸收。
指甲疯长,漆黑如刃,却又在触及地面瞬间崩断,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饥渴已达临界。
意识摇晃,眼前浮现幻影:玄尘站在雨中,桃木剑指向她,金光灼体;知微跪地求饶,喉咙被她徒手撕开……
她猛然咬破舌尖,剧痛让她清醒一瞬。
不行……不能失控。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玄尘施法时灵力运转的节奏,那一道道符印点亮的轨迹,像某种古老的韵律。
她尝试以意念引导体内血流逆行,这是她在三次暴走后摸索出的唯一控制法:借痛觉锚定神志,以记忆为引,压制兽性。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霜儿,你要记住,人心最毒,但也最脆。”
林护院含泪叩首的画面浮现——那是她被押出府那日,唯一一个敢跪下喊“小姐冤枉”的老仆,次日便被杖毙于马厩。
她指尖深深抠进砖缝,指甲断裂,鲜血淋漓,在墙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像记账。
一笔一笔,刻下:
我还活着……
我还没疯……
我要回去……
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笑——
“姐姐安息吧。”入夜,暴雨未歇。
寒山别院的石室仿佛沉入地底,四壁符咒在雷光中明灭闪烁,像垂死挣扎的囚笼。
夜凝霜蜷缩在墙角,指尖深深嵌入砖缝,血顺着指节蜿蜒而下,在青石上绘出一道道扭曲的纹路——那是她刻下的誓言,也是她残存神智的锚点。
可饥饿早已超越了肉体的极限。
它从骨髓深处爬出,化作无数细密的虫,在每一寸经脉里啃噬、嘶鸣。
她的瞳孔开始涣散,视野边缘泛起猩红,耳边传来低语,轻柔却致命——
“姐姐安息吧。”
那声音温婉如兰,带着熟悉的脂粉香气。
夜凝霜猛地抬头,幻象中,柳氏端坐香案前,手中香炉袅袅升起青烟,缭绕成一张张哭泣的脸——是那些被她构陷致死的丫鬟、是母亲临终前含恨的眼。
“你命格带煞,克母克父,不祭,如何平天怒?”柳氏轻笑,指尖轻拂炉灰,灰烬飘落处,竟浮现出她被活埋时的棺木,“乖乖睡去,莫要醒来。”
“放屁!”夜凝霜嘶吼,声带撕裂般剧痛。
她猛然起身,双臂暴涨血丝,如藤蔓般缠绕四壁符文,整面镇邪墙轰然震颤!
朱砂符线寸寸崩裂,灵光剧烈闪烁,似风中残烛。
就在这癫狂边缘,窗外微光一闪。
一道瘦小身影贴着窗纸,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是知微。
他手中紧攥一张黄符,指尖发抖,却仍试图将符纸贴上窗棂封印她。
夜凝霜瞬间清醒。
兽性退潮,理智如冰水浇头。
她迅速收敛周身血气,蜷缩回角落,浑身颤抖,唇色惨白,虚弱得如同随时会断气的病美人。
她抬起染血的手,轻轻抓挠门板,声音破碎:“救……救我……我好冷……求你……”
窗外的知微僵住。
他本欲贴符的手缓缓垂下,眼中恐惧未消,却多了几分犹豫。
他知道她是妖,是邪物,可那一声“救我”,竟与他娘亲临死前的哀求如此相似。
良久,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
知微战战兢兢走进来,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熟肉放在地上,不敢看她的眼睛:“师……师兄说过,不能近你身……但你若真饿极了,先吃这个压一压……”
夜凝霜低头,发丝遮面,颤抖着伸手接过。
她慢慢撕开油纸,肉香扑鼻——是牛腩,炖得软烂,还冒着余温。
她当着他的面,一口一口咀嚼,动作缓慢,嘴角溢出血丝,却始终没有失控。
她的眼神,在昏暗中清明如镜,像雪夜里的寒星,冷冷映照着眼前这少年的一举一动。
知微看得呆了,喃喃:“你……还能忍住不吃人?”
她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抬眸看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人心最毒,但也最脆。你以为我是怪物……可真正想杀我的,是你这种,披着善皮的人。”
知微脸色骤变,踉跄后退,转身逃也似地冲出石室,连门都忘了关。
夜凝霜静静坐着,片刻后,猛地吐出口中肉渣——里面混着黑色血块。
她冷笑:“忠仆之子?呵……你爹当年为我娘牵马坠镫,如今你却想拿我的命,去换一场‘降妖首功’,好踏入内门,光耀门楣?”
她不再掩饰,指尖凝聚一滴心头精血,悬于掌心。
血珠缓缓旋转,竟在空中拉出细密血丝,交织成一幅虚幻地图——山川河流浮现,官道蜿蜒,最终指向南方那座巍峨城池。
那是玄尘的踪迹。
血契越深,感应越强。
他曾以血替她压住暴走,那一缕气息已烙进她的魂魄。
她望着那地图尽头,眼神幽邃如渊。
“你要去京城查当年邪祀真相?”她低声呢喃,嗓音沙哑却透着森然笑意,“好啊……我也该去看看。”
她缓缓站起,黑发无风自动,血丝在体表游走,又悄然隐没。
石室残破,符墙裂痕如蛛网,风雨自窗灌入,打湿她的裙裾。
她望向南方——那里有她的坟,她的仇,她的劫。
三日后,京城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