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寒山别院的雾还未散。
石室外霜华凝地,檐角悬着一串冰棱,碎光点点。
玄尘踏雪而来,道袍拂过积雪,步履沉稳如常,可眉心却压着一夜未眠的阴翳。
昨夜那些画面——海棠树下的小女童、执笔临帖的少女、祭坛上那一眼破碎的回眸——像刀刻般嵌进他的神魂,挥之不去。
更荒谬的是,那本该冰冷嗜血的怪物,竟在他梦中唤了声“娘亲”,声音软得像春水初融。
他站在石室门前,指尖微颤。
门是虚掩的。
他推门而入,动作顿住。
角落里,夜凝霜蜷坐着,长发披散如墨瀑垂落肩头,遮住了半张脸。
她怀里攥着一片枯叶,指尖微微发抖,双目漆黑如初见人间的稚子,没有血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茫然的空寂。
她听见脚步声,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她的瞳孔映出他清瘦的身影,像是真的不认识。
“你是……谁?”她嗓音很轻,带着一丝怯,“这是哪里?”
玄尘皱眉,灵识悄然探出,扫过她周身气机。
无异样,无伪装,气息平稳得近乎虚弱。
昨夜那场血脉反噬的暴动仿佛从未发生,此刻的她,更像是一个被遗弃在荒庙里的孤女。
他不动声色,试探开口:“你记得什么?”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枯叶,唇瓣轻启:“我好像……叫阿霜?我记得有个娘亲,给我梳头……她总用玉簪绾发,说这样才像个侯府小姐。”说到这儿,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枯叶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后来……她走了。再没人给我梳头了。”
玄尘心头猛地一震。
——那是他梦里的片段!
五岁那年,她坐在铜镜前,母亲温柔地为她挽发,窗外海棠正盛。
那一幕,他从没见过,却在昨夜梦中清晰浮现。
他不信巧合。
袖中暗扣照魂镜,指尖掐诀,低喝一声:“显!”
古铜镜面幽光流转,映出夜凝霜的面容。
刹那间,镜中影像骤变——
不再是此刻的憔悴少女,而是五岁的孩童,跪在道观前。
一名灰袍道士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惊退三步,嘶声道:“此女命带异血,非人即妖!当诛于襁褓!”
画面一闪,七岁的夜凝霜端坐书房,手执《礼记》,字迹工整。
可就在翻页瞬间,她眼中掠过一丝讥诮,极淡,却冷得刺骨——仿佛早已看穿所谓‘礼法’不过是权贵豢养弱者的枷锁。
再一转,竟是祭坛之上!
红烛摇曳,鼓乐诡鸣,她被绑在石柱上,继母含笑念咒,庶妹掩唇窃喜。
而她只是仰头望月,嘴角竟勾起一抹极轻的笑,似嘲天,似讽命。
这些记忆……不是幻象。
它们真实存在,却被深深封印。
而现在,竟通过照魂镜,尽数呈现在他眼前!
“砰——!”
镜面炸裂,碎片飞溅,玄尘踉跄后退一步,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腕滑下。
他呼吸急促,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照魂镜只能照见表层真言与魂魄波动,绝不可能窥探他人过往!
除非——
血契已深至灵魂共通!
他猛然看向夜凝霜,目光复杂如风暴将至。
就在此时,腰间玉符忽地亮起青光。
“玄尘。”清虚子苍老威严的声音传出,字字如钟,“京城三名官员暴毙,心血枯竭,状若干尸。钦天监推演凶煞源头,直指寒山方向。”
玄尘握紧玉符,指节泛白。
“若确认为‘血族’现世,格杀勿论。”师父声音冷若寒铁,“必要时,可引‘诛邪阵’,覆灭整座别院——宁错杀,不放纵。你可明白?”
风穿堂而过,吹得玄尘衣袂猎猎作响。
他垂眸,看向那个仍低头啜泣的女子。
她肩膀微微颤抖,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落叶。
可他知道,这片落叶曾焚尽海棠,也曾咬破他的脖颈,饮尽他的血。
他是斩妖之人,她是万年不遇的始祖之血。
正邪不两立,天道不容情。
可为何……心口那根由血契牵连的线,此刻绷得生疼?
“弟子……”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尚未查明真相。”
“你还想查到何时?”清虚子怒斥,“你可知当年血族为祸?屠城三日,血流成河,道门七十二真人联手才将其封印!如今再现,岂能姑息?斩妖除魔,乃我辈天职!不容迟疑!”
玉符光芒熄灭,余音如刀,割在耳膜上。
室内死寂。
玄尘站着,一动未动。
他不敢回头,怕自己会看见她眼中再次燃起血月;也不敢上前,怕那一丝不该有的暖意,会彻底撕裂他坚守多年的道心。
可就在这沉默的深渊里——
夜凝霜缓缓抬起了脸。
泪水还挂在睫上,折射着微弱天光,晶莹欲坠。
她并未听见他们的对话。
但她知道。
他在犹豫。
她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才抬起一只纤细的手,朝着他伸去。
声音细弱如风中蛛丝:
“公子……我很怕。”夜凝霜缓缓抬脸,泪水未干,唇角却极轻地上扬。
那一抹笑像冰裂中透出的一线血光,微弱,却刺目。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如风中残烛,声音细弱:“公子……我很怕。我能信你吗?”
玄尘僵在原地。
那句“我能信你吗”,不是怯懦的祈求,而是刀锋般精准地剖开了他心口最深的裂隙——她不信任何人,却偏偏向他伸手;她本可暴起噬血、破阵而出,却选择以一副柔弱之躯,跪坐于雪影寒石之间,等他一句回应。
可他知道,这温柔是假象,是精心编织的网。
可他也知道,自己早已陷落。
梦里那些画面再度翻涌:海棠树下梳头的小女童,书房中执笔冷笑的少女,祭坛上仰望明月、嘴角带讥的囚徒……还有那一夜,棺木闭合前,她嘶声喊出“父亲”时的绝望。
那不是妖物临死的哀嚎,是一个女儿被至亲亲手钉入地狱的最后一声哭。
他的道心在震颤。
袖中玉符早已冷却,师父的斥责犹在耳畔:“宁错杀,不放纵。”可此刻,看着她苍白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她眼中那点几乎熄灭的人性微光,他竟生不出半分斩妖除魔的决意。
终究,他没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只是默默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
玄色道袍宽大,将她瘦削的身影整个裹住,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庇护。
“别怕。”他声音低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有我在。”
这一句承诺,轻如落叶,却重若山崩。
夜凝霜垂眸,指尖悄然收紧,攥住了那件尚带体温的道袍。
她没再说话,可唇角那抹笑意,终于缓缓加深。
——猎物入笼了。
深夜,寒山别院庭院中央,九盏幽蓝灯笼围成一圈,符纸纷飞如蝶,朱砂绘就的阵纹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
玄尘盘膝而坐,眉心沁汗,手中桃木剑引动灵力,试图推演血契破解之法。
可每一次结印,符纸皆无故自燃,化作灰烬飘散。
“为何破不开?”他咬牙,指尖掐诀再起。
闭目凝神,灵台沉入冥想——
梦境骤然降临。
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
他成了她。
十五岁生辰夜,镇北侯府祠堂灯火通明,却无半分喜庆。
铁链缠身,手腕已被磨出血痕。
老巫祝手持骨刀,口中念着晦涩咒语,一刀划开她的腕脉,鲜血滴入青铜鼎中,泛起猩红泡沫。
“以嫡女之血,献祭玄阴之主,祈佑府运昌隆!”
她抬头,看向高座上的父亲,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父亲……我是您亲生女儿啊!”
镇北侯闭目,挥袖转身,冷声道:“此女命格冲煞,留之不祥。”
那一刻,心死如灰。
而后是棺木,是泥土封顶,是黑暗中指甲一寸寸抠破棺板,血肉模糊,却无人来救。
她在心里一遍遍发誓:
若我活着……你们都要跪着哭。
“啊——!”玄尘猛然惊醒,冷雨劈头盖脸砸下,打湿道袍,浸透脊背。
手中朱砂笔“啪”地折断,断口如血。
他喘息如牛,瞳孔剧烈收缩。
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混着冷汗滑入唇角,苦涩如胆。
他第一次意识到——
这个被天下视为灾厄源头的“妖”,
也曾是被人活埋的女儿。
也曾哭着喊父亲。
也曾相信过人间。
而如今,她回来了。带着地狱的火,和千年未见的血脉之力。
他握紧断笔,指节发白。
破解血契之事,再也无法继续。
因为一旦契约断裂,她必死无疑。
而他……竟无法承受那个结果。
远处山林幽深,夜风穿谷,似有呜咽回荡。
玄尘抬头望天,乌云裂开一线月光,照在别院墙外——
一道佝偻身影正提着药篓,沿着小径踽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