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凝霜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的。
不是冷,而是空——五脏六腑像是被掏尽了血肉,只剩下一具干涸的躯壳,在无边黑暗里浮沉。
她缓缓睁开眼,赤瞳映出四壁幽光浮动的符文,一道道朱砂笔迹如蛇般缠绕青砖,渗着令人作呕的镇压之力。
手腕一沉,金光锁链叮当作响,那铜链非金非铁,竟是以雷击桃木芯熔炼而成的“缚魂索”,专克邪祟血脉。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划过地面,却在触及符纹边缘时猛地一颤——黑液自指缝溢出,刚触地便“嗤”地一声冒起白烟,符文骤然亮起,整间石室嗡鸣震颤!
剧痛顺着经脉炸开,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针从骨髓深处扎进脑颅。
她闷哼一声,蜷缩在角落,冷汗浸透残破衣衫。
这具身体……还在排斥她?
还是说,它已不再是“人”的容器,而是一头渴血的凶兽?
门外松涛呼啸,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记忆碎片再度翻涌——祭坛上的火舌舔舐裙角,继母端坐高台念咒,庶妹捂嘴轻笑,而她跪在血河中央,被钉入七根镇魂钉。
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可当最后一缕意识即将熄灭时,某种沉睡万年的东西,自她血脉最深处苏醒了。
血族始祖……原来不是传说。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而稳,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弦之上。
门帘掀开,玄尘走了进来。
他依旧一身素白道袍,纤尘不染,可眉宇间压着浓得化不开的倦色,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灰,显然是彻夜未眠。
手中托着一只青瓷碗,药气苦涩,混着紫芸香的气息,熏得她鼻腔发麻。
他将药碗放在石案上,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臂——那里曾是皮开肉绽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正以诡异的速度蠕动愈合,新生的肌肤泛着病态的苍白,像是月光下爬行的蛛网。
“你非寻常妖物。”他开口,声音如寒潭落石,清冷无波,“寻常尸傀吸人精血即失控癫狂,沦为行尸走肉。而你……竟能保留神智,甚至掌控形体。”
夜凝霜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眼,赤瞳直勾勾盯住他脖颈。
那一道咬痕仍在。
暗红微肿,边缘泛着诡异的银丝纹路,那是血契烙印的征兆。
她记得那晚——饥渴如烈火焚身,本能驱使她扑向最近的活物,牙齿刺入他皮肤的瞬间,温热的血涌入喉间,天地仿佛静止了一息。
那一口,不只是掠夺,更是契约的缔结:同生共死,命魂相连。
玄尘察觉她的视线,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迅速拉高领口,遮住伤处。
他转身欲走,动作利落,仿佛多待一刻都是亵渎天道。
“你说我是妖……”她忽然开口,嗓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枯木,却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那你为何不杀我?”
脚步顿住。
玄尘背对着她,肩线绷得笔直,像一柄收鞘却不肯归位的剑。
良久,他才淡淡道:“血契反噬,杀你,我也必死。但我终会寻得破契之法——此身清修二十载,不会因一时牵连堕入邪途。”
他说得斩钉截铁,可夜凝霜却笑了,笑声极轻,却像毒刃刮过骨面。
“破契?”她缓缓撑起身子,锁链哗啦作响,“你以为这世间真有能斩断‘始祖之血’的东西?那是轮回的锁链,是命运的烙印……你逃不掉的,玄尘真人。”
她盯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那一口,不是我选择了你……是你命中注定,要成为我的‘血仆’。”
玄尘呼吸微滞,却没有回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师、师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与紧张,“师父传讯,要您三日内回宗复命,说是……西南三州接连发生血祭案,疑似有大妖现世……”
话音未落,门缝被人悄悄推开一条细缝。
小道童知微探出半张脸,年纪不过十二三,眼里还带着未褪的稚气。
他本想递上信笺,却一眼看见屋内景象——女子赤瞳如鬼火,唇角残留暗红血渍,指尖滴落的黑液正缓缓渗入地面符纹,发出细微的腐蚀声。
“啊!”他惊叫一声,药盘脱手坠地,汤药泼洒一地,瓷片飞溅。
玄尘疾步上前,一把将门合拢,低声呵斥:“退下!不得声张!”
但已经晚了。
夜凝霜静静望着那扇重新闭合的门,眸光微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知微……记住了。
这个惊恐的眼神,这份纯粹的恐惧,让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夜,祭坛之下,众人看她的眼神——也是这样,把她当成了灾厄本身。
可如今不同了。
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祭品。
她是苏醒的始祖,是黑夜的君王,是那些曾将她推入地狱之人终将仰望的噩梦。
铜链冰冷,禁锢着她的四肢,可困得住她的身,困不住她的心。
玄尘站在门口,久久未动,仿佛在压制什么。
风从窗隙钻入,吹散了香炉中的紫芸烟,也吹不散石室内弥漫的血腥与执念。
而在那昏暗光影之间,夜凝霜缓缓垂下眼,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掌。
血……快不够了。夜凝霜蜷在角落,像一具被抽去魂魄的偶人。
可她的血,正在沸腾。
饥渴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刷着神智的堤岸,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内脏撕裂的痛楚。
她咬紧牙关,唇齿间溢出腥甜——那是她自己的血,从掌心咬破的伤口中缓缓渗出,黑得发紫,像是腐烂的淤泥。
她低头啜饮,舌尖触到那股残血的瞬间,喉咙猛地一缩,几乎作呕。
这不是血……这是毒,是干涸血脉的哀鸣。
越喝,体内空洞越深,如同无底深渊,吞噬了所有力气与意志。
铜链禁锢着四肢,雷击桃木的符力不断侵蚀她的本源。
她动不了,逃不走,只能在这方寸石室中,任由饥饿将她一点点啃噬成疯魔。
“嗬……”她低喘一声,指甲深深抠进地面,黑液顺着指缝蔓延,腐蚀着符文边缘。
可刚燃起一丝裂缝,整面墙骤然爆发出金光,缚魂索猛然收紧,勒入皮肉,剧痛让她仰头嘶吼——
门,开了。
玄尘立于门口,素白道袍被夜风掀起一角,眉心微蹙,眸光落在她颤抖的躯体上。
他一眼便知不对。
这并非寻常邪祟暴动,而是……血族始祖在“蜕变前夜”的反噬。
传说中,始祖每觉醒一次血脉层次,都要经历肉身崩解、神魂重铸之苦,若无精纯生血滋养,轻则沦为无智凶兽,重则自焚而亡。
他指尖微动,掐诀引灵,一道清光自掌心溢出,顺着缚魂索注入符阵。
金光暴涨,镇压之力层层叠加,试图平息她体内暴走的血气。
就在符光即将笼罩她全身的刹那——
夜凝霜猛然抬头!
双瞳炸裂出血芒,宛如两轮血月破云而出!
她竟借着他输入的灵力为引,反向冲击符阵结界!
血丝自她指尖迸射而出,如活物般缠上玄尘手腕,猛地一拽!
“砰!”
玄尘猝不及防,跌跪于她膝前,道冠歪斜,发丝垂落。
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
她一手死死扣住他后脑,另一手抚上他脖颈——那道暗红疤痕仍在,银纹如藤蔓般悄然蔓延。
她俯身,舌尖轻轻舔过那伤痕,动作轻柔得近乎亲昵,嗓音却如魅惑夜风,裹着血腥与蛊意:
“你说你要净化我……可你的血,每一次流出来,我都更清醒一分。”
玄尘浑身僵硬,脊背泛起寒意。
他想运功挣脱,可心口忽地一阵绞痛——血契共鸣,竟让他生出一丝不该有的暖意,仿佛那黑暗中的冰冷身躯,是他唯一能触及的归处。
荒谬!亵渎!
他猛地抬手,掌风掀开她钳制,踉跄退至门边,袖中数张镇妖符尽碎成灰。
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再敢近我身……我宁可自毁修为。”
可那一夜,他在蒲团上打坐至天明,灵台清明全失。
脑海中翻涌的,竟是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童,在海棠树下踮脚摘花;烛火摇曳的闺房里,少女执笔临帖,墨香氤氲;还有祭坛之上,她最后一次回眸,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不解与破碎的光……
那是她的过往。
却如烙印,刻进了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