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弥漫,苏青璃站在空荡的院中,手中攥着那半截烧焦的布条。
指尖尚残留着昨夜草席边缘的粗糙触感,而那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松脂香气,如蛇般缠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她蹲下身,目光落在门槛处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刮痕上——细长、浅浅,像是被什么重物拖拽过,方向朝南。
她的瞳孔微缩,脑海中瞬时勾勒出画面:有人趁着夜色潜入,掳走阿萤时动作匆忙,却不曾想到,连这点细微的痕迹,都成了她破局的钥匙。
墙角,一片碎裂的陶片静静躺在泥里。
她拾起,翻看内壁,一抹淡绿色霉斑映入眼帘。
潮湿、阴暗、腐土滋生……这是鬼伞菇最爱的环境,而这种菌类,只在城南乱葬岗周边的废弃窑洞与朽木堆中成片生长。
她指尖微微一颤。
不是怕,是怒。
阿萤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是这乱世中一粒微尘,可偏偏,她学会了叫她一声“姐姐”,会在她验尸归来时默默递上热毛巾,会蹲在角落看她擦银针,眼里有光。
如今,这束光被人粗暴掐灭。
苏青璃缓缓站起身,将银针插入袖口夹层,动作轻缓,却透着杀意。
她转身走向廊下,声音冷得像霜:“周猛。”
脚步声由远及近,周猛喘着气跑来,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苏姑娘?”
“备马,去南坊义庄。”她边走边说,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带上石灰、麻布、铁钩——我要见尸。”
周猛一愣:“这……这么早?义庄那边……可是不干净的地方。”
“死人从不说谎。”她头也不回,“活人才脏。”
南坊义庄早已荒废多年,残垣断壁间杂草齐腰,十几具年轻女子的尸体横陈野地,皆以白布覆面,面部被石灰涂抹,皮肉腐蚀,面目全非。
腥臭扑鼻,连野狗都不敢靠近。
苏青璃一步步走入其中,靴底踩过枯枝败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她掀开第一具尸布,俯身查看颈部勒痕;再翻第二具,指腹轻抚手腕淤青——手法一致,捆绑时间相近,且所有死者指甲缝中均有深褐色泥垢,与乱葬岗表层土壤成分吻合。
第三具尸体时,她忽然顿住。
她戴上薄绸手套——这是她用旧衣改制的“防护具”——缓缓撬开死者紧闭的牙关。
指尖触到异物,她轻轻取出,是一块磨平的骨片,形似牙托,嵌于齿隙之间。
借着天光细看,她呼吸一滞。
骨片表面,刻着三组断续线条,排列规律,疏密有致。
这不是装饰,也不是刑徒烙印,而是一种编码!
她脑中电光火石闪过昨夜陈驼子的话:“鬼市以骨笛传令,音不同,令不同。”
风向、频率、音阶传播距离……现代声学知识瞬间激活。
她迅速推演——这些刻痕对应的,正是特定音高的振动频率。
换句话说,每一名女子口中都藏着一枚“活体信标”,只要吹响对应曲调的骨笛,就能确认身份、传递指令。
更令人发指的是,所有死者颌骨均有异常磨损,齿槽变形,长期咀嚼硬物所致。
她取下一片残蜡封存,又从袖中取出微量试剂粉——这是她用草木灰与酒糟反复提纯制成的简易检测试剂——滴落其上,颜色骤变。
含麻药。
是“迷神散”。
服之则神志昏沉,记忆断裂,任人摆布。
她缓缓合上死者双眼,低声自语:“你们不是失踪,是被当成货物,在黑暗里交易。”
回程路上,她换了装束,粗布裙、旧头巾,手里拎一包劣质银粉,扮作外地牙婆,混入南坊黑市。
孙寡妇贪财,见她出手大方,立刻眉开眼笑,引她穿过几条暗巷,停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要货得听笛。”孙寡妇压低声音,“今夜子时,棺材铺后院开市。记住了,没笛声,别敲门。”
苏青璃点头,佯作应允,却在对方转身之际,袖中银针轻闪,悄然刮下门环上一层薄蜡带回。
归途遇巡街衙役盘查,她神色不动,将蜡丸投入茶碗,待其融化后滴入随身酒囊。
火折子一点,火焰腾起,竟泛出幽蓝之色。
确为“迷神散”无疑。
她吹灭火光,眸底寒潮翻涌。
他们用笛声控制奴婢,用药物抹去记忆,用尸体掩盖罪行。
可他们忘了——
死人不会说话,但她能让骨头开口。
她抬头望天,冷月将升,夜色渐浓。
若真有人吹笛唤奴,那她便让这笛声,成为他们的丧钟前奏。
子时三更,冷月如钩,寒光洒在废弃棺材铺的残瓦断梁上,像一层薄霜覆在死人的骨头上。
苏青璃伏于屋顶,黑袍裹身,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夜风穿巷,带来腐木与潮湿泥土的气息,忽然——一阵笛音破空而来,凄厉如鬼哭,曲调扭曲回旋,仿佛不是吹奏而出,而是从地底爬行的亡魂口中挤出的哀鸣。
她瞳孔微缩。
这声音不对劲。太规律了。
常人听来只觉阴森诡异,可她听得出来——每一个音符的频率、持续时间、泛音结构,都经过精确控制。
这不是乐曲,是指令编码。
就像那刻在死者齿间的骨片一样,这段笛声,正在向地下的人下达命令。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支竹哨——那是她昨夜用阿萤耳道蜡垢的形状反复推算后自制的共振器。
死者耳膜受特定频率长期刺激会形成独特蜡质沉积,而她,正是从那细微的弧度中反推出了“接收端”的共鸣点。
两短一长。
哨音轻颤而出,几乎被夜风吞没,却精准嵌入笛声停顿的间隙。
片刻死寂。
紧接着,地底传来铁链拖动的摩擦声,沉闷、滞涩,像是无数囚徒在黑暗中被拖行。
一道隐蔽的地窖门缓缓开启,冷雾涌出,十余名少女踉跄走出,披麻戴锁,眼神涣散如蒙灰纱,喉咙处皆有新鲜缝合的刀口,皮肉翻卷,血痂未干。
割舌。再缝合。
让她们不能言,却又不至于死。
苏青璃的手指死死扣住屋檐砖角,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
她在太平间见过千具尸体,听过无数无声控诉,可这一刻,心口却像被人用钝刀一下下剜着。
因为她在角落里,看见了阿萤。
蜷缩如幼犬,嘴唇破裂结痂,下巴沾满干涸血迹。
她不会说话了,但她还活着。
她没死。只是被割了舌头。
怒意如烈火焚髓,几乎冲破理智堤坝。
她想立刻跃下,想一刀斩断那些锁链,想把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剖开验尸,看他们的心是不是也烂成了蛆!
可她不能。
此刻现身,只会打草惊蛇。
这些人背后是盘踞多年的鬼市,根系深埋京城暗面,甚至可能牵连官府。
她一人之力,救不出所有人,反而会让自己也沦为地窖中的“货物”。
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后退,身影如夜雾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贴墙根潜行。
指尖探入泥土,湿润松软,夹杂细碎炭屑与窑灰——这是旧时烧陶废弃的通风层,极易掏挖成连通地道。
她又沿水流痕迹追踪数丈,发现地下水脉向西北倾斜,土层空洞回响明显,地下必有大型窑洞群,且结构复杂,四通八达。
就在她准备撤离时,桥墩阴影下一道歪斜的刻痕映入眼帘——一个“吴”字,笔画颤抖,却熟悉得刺眼。
是老吴的标记。
那个白天唯唯诺诺、替鬼市运送棺材的棺材匠,曾在她查案时偷偷塞给她半块发霉的饼,低声说:“我女儿……也是这么没的。”
原来他早被胁迫多年。
苏青璃眸色骤沉。她没有立刻去找人,而是藏身暗处,静等天明。
日头初升,薄雾未散,老吴果然来了。
他满脸胡茬,双手抖得握不住茶碗,从怀里哆嗦着掏出一把铜钥匙,锈迹斑斑,齿痕特殊。
“今晚……他们要转运。”他声音嘶哑,“走西郊乱坟岗,地道出口在枯井下。我……我再也做不下去了……我女儿的命换不来她的命,但至少……至少别让更多孩子没了嘴……”
苏青璃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硌在掌心,却燃起一团燎原之火。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唇线绷成一道锋利的刃。
“你说错了。”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不是让她没嘴。”
“是让他们——”
“听见死人怎么替活人喊冤。”
远处,不知何处,那一缕诡异笛音再度飘来,悠长如泣,仿佛在嘲笑她的螳臂当车。
她冷笑,指尖摩挲着铜钥匙的齿痕,心中已勾勒出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而她,正是执刀引路的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