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停尸房内,七具小型棺材一字排开,漆黑如墨的棺盖映着墙角一盏孤灯,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七道未闭的眼缝,静静注视着这个不眠之夜。
苏青璃站在第一具棺前,粗麻浸蜡的手套在昏光下泛着微黄的光泽。
她指尖轻压棺沿,缓缓掀开——一股陈腐药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甜腥,是九阴断肠散特有的气味。
少女面色青白,唇色发绀,脉门死寂,确实是深度昏迷之象。
她俯身,以银针挑开眼皮,观察瞳孔反应;再切开指尖皮肤,检查组织液渗出速度。
每一具,她都重复这套动作,冷静得如同在解剖时间本身。
六具皆然:药物控制,假死封存,意图瞒天过海。
第七具开启时,她的动作顿了顿。
颅骨左侧颞骨处,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痕,若非她以指腹反复摩挲感知骨缝异常,根本无法察觉。
她取出随身小锤,轻叩颅顶,听声辨位,确认内部已有血肿积聚。
这不是毒发,是外力击打致脑出血——灭口。
她屏息,用最细的骨针从裂缝中挑出一丝纤维状残留物,置于灯下细看:灰绿微褐,质地粗糙,却带有奇异的螺旋纹理。
她取出袖中一方油纸,里面是此前从鬼伞菇孢子样本上拓下的显色印记。
两者并置,纹路惊人吻合。
“果然……”她低声自语,“不是所有‘失败品’都能活着离开谢明远的试验场。”
她转身走向案台,铺开一卷厚皮纸,执炭笔开始绘制图谱。
横轴为癸未年以来的时间线,纵轴标注毒理反应周期、假死维持时长、复发死亡节点。
每一起异常死亡都被标记成红点,连线之后,竟呈现出清晰的递进轨迹——每一次“献祭”,都在逼近某种系统性目的。
她将刑部档案中的《净魂名录》摊开比对,九名死者,六人曾在三年前参与修缮东宫偏殿。
而那批木材,正是海外进贡的紫檀木,由礼部登记入库,流向明确——东宫采办司签收。
她眸光骤冷。
热带菌种常寄生于远洋木材,尤其潮湿封闭环境中极易滋生变异真菌。
鬼伞菇,极可能便是由此而来。
东宫藏毒源,谢明远炼药,地方术士行骗,底层愚民献女——一层层织就一张巨网,将冤魂尽数吞没。
她立刻动身前往皇族药库旁的旧料库房。
深夜无人,她撬开一间尘封多年的库门,霉味刺鼻。
她在一堆紫檀残料缝隙中仔细刮取黑色斑块,带回停尸房以醋熏蒸,再覆上特制湿布培育。
不过两个时辰,一块木片表面竟浮现出灰绿色绒毛,微微颤动,如呼吸一般。
她点燃火折,轻轻靠近——孢子遇热腾起,空中飘散如雾,在灯光下泛出诡异幽光。
“活性孢子。”她低语,“还活着。”
证据链终于闭环。
她伏案至天明,将所有数据整理成册,封面写下七个大字:《癸未以来异常死亡关联分析》。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上去的,锋利、不容置疑。
三日后,枯井边。
数百百姓围聚井口,有人手持香烛,有人抱着孩童,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个曾被他们称为“妖女”的女人。
苏青璃站于井畔,手中提着一头与死者体型相近的猪尸,毫不迟疑将其投入井中。
“诸位请看——此水含腐殖质甚重,产生沼气。两日内,尸体必因气体膨胀而上浮。”她说完,取出记录本,“三日前发现女尸时,距落井不足一日,却已浮出水面。你们说她是被水娘娘选走?可自然规律,从不听鬼神号令。”
人群鸦雀无声。
第二日,她当众开棺验尸。
剪开胸腔,肺叶干燥无水肿;剖开胃囊,泥沙全无。
“溺水者必挣扎吸水,胃肠必有淤泥。她没有。她是被人用染毒棉絮捂住口鼻,活活窒息而死后抛尸井中!”
她高举那团早已风干的棉絮,声音穿透晨雾:“你们供奉的‘神迹’,不过是杀人者的遮羞布!”
“你说她是自愿献祭?可一个活着的人都抱不住一朵花,何况死人?”
最后一句落下,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压抑已久的痛哭。
一位老妇跌跪在地,颤抖着举起一块褪色的绣鞋:“那是我女儿……三年前,他们说她被选中,是福分……可她明明,明明那天还在给我熬药……”
哭声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真相,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有了回响。
而此刻,大理寺正堂深处,那份写满铁证的《关联分析》静静躺在案上,墨迹未干,仿佛还在呼吸。
苏青璃立于窗前,望着远处皇宫飞檐一角,沉默良久。
东宫不会坐视,赵崇安更不会善罢甘休。
但她不在乎。
她只等一个人来——那个曾在地窖中一言定乾坤的男人。
只要他还站在律法这一边,她就有底气,把这盘棋,下到底。
门外风声渐紧,卷起廊下残雪。
案上卷宗无风自动,最后一页赫然写着一行小字:
“玄微子曰:幽门已启,血莲将绽。”
苏青璃抬手,轻轻合上书页。
赵崇安的怒喝在大理寺正堂内炸开,如惊雷滚过青砖地面。
他一身朱紫官袍猎猎翻动,手指直指苏青璃,指尖发颤:“妖妇!你以邪术惑众,污蔑东宫,动摇国本,罪该万死!这等荒谬文书,岂容留存于世?来人——烧了它!”
两名刑部差役应声上前,伸手便要去夺案上那份墨迹未干的《癸未以来异常死亡关联分析》。
纸页轻颤,仿佛预感到了毁灭的逼近。
就在此刻,门外风雪骤停。
一道玄色大氅缓缓踏入门槛,黑底金线绣着狴犴图腾,步步生寒。
封玦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名手持黄绫圣旨的钦使,面容肃穆,不带一丝情绪。
满堂寂静,连火盆里的炭都仿佛熄了声。
“靖安王!”赵崇安猛地转身,脸色由红转白,“此事乃刑部职权,殿下无权干涉!”
封玦却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到案前,取过那份报告,只粗略扫了一眼,便合上,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大堂喘不过气:“圣上有旨——准靖安王彻查张御史案及一切关联命案,凡阻挠者,视为同谋,即刻下狱问罪。”
钦使高声宣读,字字如刀,斩断所有退路。
赵崇安踉跄后退,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张了张嘴,还想辩驳,却被周猛一把拦住去路。
那名沉默寡言的暗卫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铜绿斑驳,正面刻着“甲壹”二字,在灯火下泛着森然古意。
“昨夜搜查赵府杂役随身物时所得。”周猛沉声道,“此牌可入‘净魂坛’最内层,持牌者为献祭系统最高买主之一。”
空气凝固。
苏青璃站在堂侧,听着那一声声心跳般的沉默,忽然笑了。
她缓步上前,目光落在那枚铜牌上,声音清冷如霜:“原来最怕真相开口的,从来不是鬼……是坐在庙堂上的人。”
赵崇安嘴唇哆嗦,终是一言未发,被强行押下。
结案之后,夜深如墨。
苏青璃独坐院中石凳,一盏油灯摇曳,映着她低垂的眼睫。
她手中银针细长微亮,正一寸寸清洗着今日用过的验尸工具。
每一根针,每一片刀,都被她擦得能照见人影。
这是她的仪式,也是她的信仰——干净的手,才能触碰亡者的秘密。
脚步轻响,陈驼子佝偻着背走来,递上一只旧木匣。
匣身斑驳,锁扣锈蚀,却被人常年摩挲,边缘光滑温润。
“你娘临终前托我保管的。”老狱卒嗓音沙哑,“她说,若有一天你也走上这条路,就该知道她为何而死。”
苏青璃动作一顿。
她缓缓打开匣盖。
一本泛黄手稿静静躺在其中,封面墨字苍劲:《大晏仵作秘录·禁忌篇》。
翻开内页,密密麻麻记载着百年前一位女仵作如何查明皇子毒杀亲弟之案,却被构陷“以邪术咒尸”,最终焚尸灭口,全家流徙。
末页一行血书,触目惊心:
“骨头会记住疼,但世人总会忘记。”
寒风吹动纸页,像是亡魂的叹息。
她握紧银针,指节发白,眼底燃起幽冷火焰——那不是愤怒,是觉醒。
是誓要将这千百年来被掩埋的真相,一寸寸挖出来的决绝。
远处钟楼敲响五更。
天光未明,晨雾初起,阿萤蹲在一旁,默默递上一块干净布巾。
小女孩眼神清澈,不再畏惧,只有敬重与依恋。
苏青璃接过,轻轻点头:“明天,我们去看更多的井。”
她站起身,收好银针,转身欲回房。
却忽觉脚边异样。
低头一看,是阿萤昨夜睡过的草席边缘,半截布条被火星燎过,焦黑蜷曲,残留在地。
她弯腰拾起,指尖捻动,忽嗅到一丝极淡、却极其特异的松脂香气——非寻常松木所燃,而是出自深山老林某种罕见树脂。
她瞳孔微缩。
晨雾弥漫,院中空荡无人,唯有那缕幽香,缠绕指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