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外围,枯树缠藤如鬼爪伸展。
一道黑影悄然伏地,挥手示意身后三人止步。
苏青璃摘下蓑帽,雨水顺着她冷白的额角滑落,滴在肩头已磨出毛边的粗布衣上。
她望着远处山峦深处——雷云压顶,一道微弱灯火,在风雨中忽明忽暗,似在召唤,又似在警告。
“周猛,你带人在西侧断崖设伏,一旦有人从暗渠逃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声音极轻,却像刀刃划过夜色,“记住,别惊动巡防营。”
周猛点头,带着两名靖安王府暗卫悄无声息地隐入密林。
苏青璃则俯身贴墙,沿着干涸的废弃渠沟匍匐前行。
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混着腐叶与腥气,每一步都像是踩进死者的呼吸里。
药庐后墙裂开一道斜缝,窗纸破烂,昏黄烛光从中渗出,映出墙上扭曲晃动的人影。
她眯起眼,屏息靠近,透过缝隙向内窥探——
屋内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密封陶罐,罐身贴有泛黄符纸,上面以星象代号标注:天枢、玉衡、摇光……她瞳孔微缩。
这类编码常见于道门秘典,多用于记载禁忌之物。
她撬开最近的一罐,刮取少许粉末藏入袖袋,随即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瓷瓶倒出几滴米醋。
粉末遇醋瞬间冒泡,泛起幽幽紫光。
九阴断肠散母药。
她指尖一颤。
这不是寻常毒药,而是能致人假死、麻痹心脉三日不绝的奇毒。
前世她在解剖一具“棺中复活”的尸体时见过类似成分——那是现代某邪教组织用以制造“还魂奇迹”的手段。
而这里,竟被堂而皇之地列成配方,编号存档。
更令人心头发寒的是墙角那七具小型棺材。
每具不过四尺长,棺盖刻着生辰八字,墨迹未干。
缝隙间渗出淡淡的铁锈味——不是血腥,是长期浸泡砒霜与朱砂后的金属腐败气息。
她轻轻叩击其中一具棺木,指腹感受到极其细微的震动。
还有活人。
这些不是葬具,是试验容器。
她们被喂食蟾酥混合剂,进入深度昏迷状态,对外表现为“死亡”,实则脑部尚存微弱活动。
古人称之为“魂游冥府”,而在她眼中,这不过是药物诱导的低温休眠。
受害者极可能是此前接连失踪的宫婢、乞女、流民——贱籍之人,死了也不记名册。
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不是谋杀,是系统性的人体实验;不是贪权保命,而是以科学为皮、迷信为骨的集体性疯狂。
她转身欲退,忽然瞥见地窖入口处一块石板边缘露出半寸裂缝。
她蹲下身,用银针撬开机关,一股阴冷湿气扑面而来。
地窖内陈设简陋,却处处透着诡异秩序。
墙上挂着一套绣金黑袍,袍角无铭纹,但金线走法与东宫礼制完全一致。
案几上摆着一本手札,纸张泛黄卷边,字迹娟秀却扭曲,仿佛执笔者精神早已濒临崩塌。
她翻开最后一页,一行小字刺入眼帘:
“丙辰年五月初八,谢某亲验成功,张御史已‘自缢’。”
她呼吸骤停。
张御史!
那个半月前在家中悬梁、却被查出喉骨断裂、颈动脉无割痕的“冤魂索命案”?
当时大理寺判定为畏罪自杀,连封玦都未能翻案。
可现在,真相赤裸裸摆在眼前——他是被喂服假死药后吊上去的。
等“尸体”被发现时,毒性自然消退,心跳恢复,却被当成“吊死复生”的怪谈,最终因惊惧过度、脏器衰竭而真正死去。
一场精心策划的“鬼神杀人”。
她合上手札,指尖发冷。
这不是简单的构陷,而是一整套依托于民间迷信、伪装成通灵仪式的杀人体系。
他们利用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把科学包装成玄学,把毒理变成神谕。
正欲撤离,忽听得高坡方向传来三道急促的铜镜反光——连续晃动三次。
敌情逼近!
她立即吹灭火折子,拉着周猛退回墙后阴影处。
不多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粗重喘息。
一行黑衣人抬着担架而来,为首者披着斗篷,面容憔悴,双眼却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光芒。
是谢明远。
他亲自扶棺,将一名昏迷少女放入最新一具棺材,低声祷告:“再试一次……只要能让太子听见先帝遗训,我便是罪人也甘愿!”
苏青璃心头一震。
此人并非单纯为了自保或篡权。
他是真的相信这套“魂归术”能沟通阴阳,能让死去的帝王开口指点江山。
他的疯狂,源于对信仰的执着,而当信仰崩塌时,便以极端方式试图重建它。
就像那些执迷于永生的科学家,不惜拿活人做实验。
雨更大了,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啸叫。
她静静看着谢明远点燃三支香,洒酒祭拜,然后亲手封上棺盖。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不怕证据,因为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解释——若有人质疑,就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若有人揭穿,就说你是“亵渎神明”。
所以,不能只靠证据。
得让他们自己怕起来。
得让这些自以为藏在黑暗里的魑魅魍魉,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亡魂归来,带走了秘密?
她缓缓起身,眼神沉静如渊。
回程路上,她一句话未说,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本手札,指尖在“丙辰年五月初八”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停下脚步,望向京城方向。
“周猛。”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明日清晨,你去一趟猎场守卫营房。”
周猛一愣:“小姐要我传信?”
她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
“不用你说一个字。”次日清晨,猎场守卫营房的门缝下,悄然滑入一封火漆封印的密函。
周猛依言行事,未露面,未开口,只将那枚伪造的“东宫密令”轻轻推入。
信上朱砂批红,字迹仿得与太子手谕八分相似:“昨夜有奸细潜入药庐,盗取‘魂归’试验核心成果,事关先帝遗训真传,务必彻查各棺中祭品是否完好,若有异动,即刻上报,擅启者斩。”
风过无痕,却掀起惊涛。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到半日便传至谢明远耳中。
他正在东宫偏殿抄写《太初道经》,笔尖一颤,墨滴如血绽开在纸面。
他猛地起身,脸色铁青,袖中双手剧烈抖动。
“不可能……没人知道地窖的位置!更没人能破解符箓编码!”
可命令出自“东宫”,印鉴清晰,措辞严厉——若不查验,便是抗旨;若查验出问题,便是失职。
而最让他恐惧的是:万一,真出了问题呢?
夜幕降临,雷雨未歇。
七具小棺静静排列在药庐地窖,烛火摇曳,映出墙上扭曲的影子,仿佛亡魂低语。
谢明远亲自带队,每一步都沉重如负千钧。
他身后跟着四名心腹道士,手持桃木剑、符水钵,口中念念有词,像是驱邪,更像是给自己壮胆。
“第一具,张氏流民女,三日前服药,脉绝气断。”
棺盖掀开,少女面色青灰,呼吸微弱几不可察。
谢明远伸手探鼻息,松了口气。
第二具、第三具……接连五具皆无异常。
他的神情逐渐放松,甚至露出一丝讥诮:“果然是虚惊一场,那些人不过是在试探我。”
可当他走向第六具时,一阵阴风忽地吹灭了两盏灯。
众人噤声。蜡油滴落,像凝固的眼泪。
第七具棺材,属于昨夜刚送来的宫婢阿芸——出身贱籍,父母双亡,连户籍册上都只记了个“芸”字。
谢明远咬牙,亲手撬开棺盖。
刹那间,一道血线自棺中少女嘴角蜿蜒而下,在惨白脸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痕迹。
她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却直勾勾盯着上方,右手紧攥一块染血的白布,上书一个歪斜刺目的“冤”字!
“啊——!!”
谢明远踉跄后退,撞翻香案,符纸纷飞如雪。
他浑身发抖,声音撕裂:“这不可能!她明明服了整剂九阴断肠散母药!心脉该停三日!怎么会醒?!怎么敢醒!!”
道士们尖叫着后退,有人当场跪地磕头,喊着“厉鬼索命”。
而就在这混乱至极的一瞬,门外骤然传来铁靴踏地之声,整齐划一,宛如雷霆压境。
“砰——!”
厚重的地窖门被巨力轰开,玄甲军列阵而入,寒刃出鞘,杀气弥漫。
为首的男子玄袍金纹,眉眼冷峻,正是靖安王封玦。
火光映照下,他眸光如刀,扫过满室诡异棺椁,最终落在谢明远手中欲要点燃的手札上。
“住手。”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地窖陷入死寂。
谢明远狞笑一声,火折子已燃起火星。
可下一瞬,一道银光破空而至——苏青璃从暗处跃出,银针精准击落火种,随即一脚踹翻油灯。
火焰瞬间舔舐账册一角,黑烟腾起,焦味弥漫。
她站在火光与阴影交界处,手套沾灰,眼神却清明如刃。
“你说她们都死了。”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喧嚣,“可我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就一直在说话。”
谢明远被押走前猛然回头,眼中尽是癫狂怒火:“你以为你赢了?你根本不明白你在对抗什么!这不是阴谋,这是天意!是重启轮回的开端!”
苏青璃不动如山,轻轻拂去肩头灰烬,唇角微扬:“我不需要明白。我只需要证据。”
而在王府深处,密室烛影摇红。
封玦展开缴获的手札副本,指尖停在最后一页边缘一行极小的批注上:
“玄微子曰:幽门已启,血莲将绽。”
他眸色骤寒,指节捏得发白。
良久,低声下令:“查这个人——我要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窗外,风雨未歇。
城南大理寺的停尸房内,七具小型棺材一字排开,静默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