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县衙库房前已杀气暗涌。
铁锁吱呀作响,十名手持长枪的衙役一字排开,火盆中炭火微红,似在等待一场焚尽证据的仪式。
钱文远立于阶上,官袍裹身,额角却沁出细密冷汗。
他不断抬手擦去眉间湿意,目光频频扫向天边初升的日头——再过半个时辰,午时一到,这堆“陈年杂物”便将化为灰烬,连同那些不该被看见的名字,一同埋进尘土。
可就在这死寂般的等待中,脚步声突兀响起。
青布鞋踏过石板,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苏青璃来了。
她一身粗麻女囚服早已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半旧的素色裙衫,腰间别着一把乌木柄的小刀——那是她验尸用的工具。
周猛紧随其后,脸色发白,却咬牙挺直脊背。
“站住!”钱文远强作镇定,挥手拦住二人,“此地封禁,闲人退避。”
苏青璃不答,只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迎风展开。
黑底金字,印纹如鹰展翅——靖安王府特许调阅令。
“奉靖安王钧令,查案关联人证档案,任何人不得阻挠销毁。”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砸进众人耳中。
钱文远瞳孔一缩,手指猛地攥紧文书一角:“这……这只是些无用旧档,与朝廷命案何干?”
“有没有用,我说了算。”苏青璃看也不看他,径直越过人群,推门入库。
霉味扑面而来。
昏暗梁柱间堆满蒙尘卷册,账本、契书、旧衣杂件混作一团。
她蹲下身,指尖飞快翻动,在一堆残破税籍夹层中猛然一顿。
一本薄册,藏得极深。
封面无题,内页却以蝇头小楷密密记录:
《癸未年以来净魂名录》
九名女子,姓名、籍贯、死亡日期逐一列明。
每一行末尾,皆有一笔墨迹稍新、力透纸背的标注:酬金十两。
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条——
“丙辰年五月初七,谢明远取牌三枚,付银三十两。”
指尖骤然一颤。
谢明远?
东宫侍读郎,太子近臣,出入禁闱如履平地之人,竟亲自来此取走象征“献祭资格”的铜牌?
还一口气买了三条人命?
她缓缓合上册子,眼神冷得能割裂晨光。
这不是迷信,是交易。
有人买命,有人卖魂,而所谓神婆柳嬷嬷,不过是台前执刀的傀儡。
牢房深处,阴湿逼人。
柳嬷嬷盘坐于草席之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念咒,铜铃悬腕,随呼吸轻晃。
见苏青璃踏入,她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水娘娘清净无垢,尔等凡俗,终将堕入轮回苦海……”
苏青璃没说话,只是缓缓展开一幅炭笔画。
李氏,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唇角一道旧伤;赵氏,十四五年纪,左耳缺了一小块,据说是幼时被野狗咬过;孙氏……尚未成人,眉眼稚嫩,笑容却被永远定格在纸上。
一张张,依次递到柳嬷嬷眼前。
“你说她们是自愿献祭,洗净浊气,升登仙界。”苏青璃语气温淡,却字字如针,“可你看清楚了——李氏为葬病母,典卖自身;赵氏被牙婆诱骗至此,醒来已在井边;孙氏年仅十三,户籍尚在童丁册中,何来自愿赴死?”
老人嘴唇微动,依旧闭目。
但苏青璃的眼睛,从未离开她的面部。
就在听到“孙氏”二字时,柳嬷嬷的眼皮极轻微地跳了一下,右手拇指下意识蜷缩,指节泛白——那是压抑情绪的本能反应。
愧疚。
哪怕只有一瞬,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你信神吗?”苏青璃忽然问。
柳嬷嬷沉默。
“我不信。”她低声道,“但我相信伤口会说话,骨头会记仇,血流的方向,永远不会骗人。你口口声声说水娘娘选中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偏偏是这些靠近东宫的人‘被选中’?她们死的时间,总在太子巡视宫外之后;她们的身份,全是打扫庭院、送茶递水的杂役宫女。”
她俯身逼近,声音压得更低:“真正怕她们开口的,不是神,是人。而你,收了银子,替人清道。”
“轰!”
柳嬷嬷猛然睁眼,浑浊瞳孔剧烈收缩,像是被无形利刃刺穿。
“你懂什么!”她嘶吼,嗓音撕裂,“他们答应保我全村平安!只要每年献一人,灾祸就不临头!旱年有粮,疫时不染,这是我换来的!”
“谁答应的?”苏青璃追问。
柳嬷嬷却戛然闭嘴,牙齿咬紧,嘴角渗出血丝。
风穿过牢窗,吹动墙上影子,如同鬼魅起舞。
苏青璃静静看着她,心中已有答案。
这不只是一个村庄的愚昧,也不是一场简单的杀人祭神。
这是自上而下的清洗机制。
有人需要绝对的秘密,于是安排中间人购买沉默;有人贪生怕死,甘愿成为屠夫;而无辜者,则在“天意”之名下,无声湮灭。
她转身离去,脚步坚定。
门外,朝阳终于破云而出。
她握紧手中名册,指腹轻轻抚过“谢明远”三字。
下一个问题已清晰浮现——
东宫之内,到底藏着什么,值得用九条人命去掩盖?
苏青璃站在枯井边,晨风吹拂着她略微凌乱的发丝,袖口还残留着尸检时沾上的泥土和血渍。
她的指尖还留着那枚铜牌的冰冷触感——粗糙、斑驳,却刻着无法磨灭的罪证。
阿萤的声音很轻,好像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姐姐,她们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她低头看着女孩稚嫩的脸,忽然想起昨夜翻阅《净魂名录》时,在册子最后一页发现的一行极小批注:“丙辰年五月初七,三牌取走,信已毁。”
信?什么信?
她当时便知情况不对。
一个东宫侍读郎,为何要一次性买下三条人命?
又为何偏偏选在太子出巡后的第七日行动?
这不是祭祀,是清洗。
直到她在李氏尸体指甲缝中提取出一小片蓝绿色颜料碎屑,与县衙库房某份旧案卷封泥上的印油成分一致;直到周猛颤抖着交出他父亲临死前藏于鞋底的半块布条,上面用暗语写着“东宫西角门,寅时换值”;再到柳嬷嬷崩溃吐露真相——所谓“水娘娘显灵”,不过是谢明远每年派人送来符咒、香灰和银两,让她择人杀害,并将尸体投入古井,伪装成“自愿献祭”。
一切终于串联成线。
那些宫女并非偶然被选中,而是因职务之便,曾目睹或听闻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比如深夜有密函从东宫侧门送出,由巡夜卫转交城外驿马;比如某位老太监突遭贬斥后暴毙,尸身却被火速焚化;再比如,每回献祭之后,谢明远总会悄然来县一趟,亲自查验井中尸骨是否“完整无缺”。
他在确认沉默。
而那枚紧握在巡夜卫手中的铜牌,正是最后一封未能送出的情报信物——以命为契,托付给下一个能看懂它意义的人。
苏青璃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现代实验室里那一排排DNA样本、电子显微镜下的纤维比对图谱。
可惜这里没有质谱仪,没有数据库,只有她的记忆,和一双不肯放过任何细节的眼睛。
但这对她来说足够了。
她亲手将所有证据整理封匣:名册原件、染血的布条、炭笔画像、尸检记录,甚至包括从柳嬷嬷住处搜出的、盖有东宫私印的密令残片。
她命周猛挑选两名最可靠的差役,换上平民衣裳,携匣快马加鞭直奔靖安王府。
“记住,”她按住马缰,目光如刀,“若有人拦截,宁可毁匣跳崖,也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他人之手。”
入夜,暴雨骤至。
电光撕裂天幕的刹那,一道黑影踏雨而来。
身着黑袍,也不撑伞,身后数十名亲卫肃立如铁。
大堂烛火摇曳,映出那人冷峻的轮廓——封玦来了。
他一步步走进来,靴底带进雨水,在青砖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如同命运划下的判决线。
“查到了?”他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情绪。
苏青璃迎上前,递上一份副本:“九名死者皆非自愿,系人为诱杀灭口。幕后主使,东宫侍读郎谢明远。地方勾结者,县令钱文远、神婆柳嬷嬷,均已认罪画押。”
封玦翻开卷宗,目光停在那枚铜牌拓印上,眼眸颜色陡然变深。
片刻沉默后,他抬起头,声音洪亮如钟:
“即日起,此案升格为钦案,涉事官员一律革职待勘。”
话音未落,堂外传来扑通一声闷响——钱文远瘫跪在地,面如死灰。
而周猛站在证人席上,挺直脊梁,第一次昂起头,望向堂上那位曾让他恐惧的王爷,眼中燃起久违的光芒。
黎明时分,村民们拆毁祠堂,推倒泥塑神像。
有人哭泣,有人欢笑,更多人沉默地拾起瓦砾,仿佛在重建一座失落多年的良知。
苏青璃站在高处,望着远方的官道。
尘土飞扬,一队玄甲骑兵破雾而出,旗帜猎猎作响,直指京畿腹地。
耳边忽然响起那道士玄微子阴恻恻的低语:“汝术通幽,恐遭天谴。”
她冷笑,指尖抚过腰间的乌木小刀。
“那就让天,也听听死人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