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光未明。
城外官道泥泞如沼,马蹄陷进湿土,溅起浑浊水花。
苏青璃裹紧身上那件早已湿透的斗篷,指尖仍残留着雨水与血迹混杂的冰冷触感。
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荒村轮廓,眸色沉静如井。
封玦已带走了她冒死取回的香灰瓷瓶——那是皇室禁药“鬼伞菇”失窃的铁证,更是揭开东宫暗局的第一把钥匙。
她本以为,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至少能撬动几分朝堂风云。
可等来的,却是一封加盖刑部火漆的急令:京郊枯井发现女尸,命原刽子手苏青璃即刻前往验看。
随行差役站在马车旁,脸色发白,声音压得极低:“苏姑娘……那井,邪门得很。”
“前夜井口开了血莲,半夜有哭声,谁靠近谁暴毙。村里的老人都说,是水娘娘选妃,阴婚配命……您这身份,又是执刀杀人的,最冲撞鬼神,不如……别去了。”
苏青璃冷笑一声,掀开帘子踏上马车,声音清冷如刃:“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装神弄鬼的人。”
她不需要护身符,也不信什么报应轮回。
她只信解剖刀下流出来的真相,和显微镜般缜密的推理逻辑。
枯井就在荒村边缘,石板半掩,香烛纸马堆成小山,火光摇曳,映着村民远远躲藏的脸。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水娘娘选妃了……莫要惊扰……”
县令钱文远迎上来,一身官服洗得发白,满脸悲悯,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苏姑娘,此女既已被选为祭品,便不该再受凡人亵渎。按乡俗,该焚化超度,以安水灵。”
苏青璃不答,目光只落在井口边缘。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泥土。
几道拖拽痕迹清晰可见,深浅不一,方向一致——有人曾用绳索或担架将重物从井边拉走。
而井沿石面,还留有新鲜刮痕,像是硬物反复摩擦所致。
她抬头,看向钱文远:“尸体可曾移动?”
“没、没有。”钱文远眼神闪躲,“一直原地未动,待高僧做法后才可打捞。”
苏青璃不再多言,径直取出随身银针,俯身探向井壁青苔。
北侧潮湿,苔藓厚密;南侧干燥,几乎寸草不生。
她心中已有判断:若尸体真在井底浸泡数日,腐败产生的气体必使尸身浮起,怎会如传言所说,“怀抱血莲,静坐深处”?
更何况,井水浑浊泛红,却无明显腐臭扩散迹象——说明尸体入水时间不长,且被刻意布置。
这是假现场。
一场精心策划的“灵异表演”。
她站起身,对身后差役道:“备绳索,我亲自下井。”
“你疯了?!”钱文远惊叫,“那井阴气蚀骨,下去就是送死!”
苏青璃抬眼看他,目光如刀:“你是朝廷命官,还是神婆走狗?尸体尚未查验,你就敢定论是‘神选’?若她是被人谋害,你这一句‘焚化超度’,便是毁证灭迹。”
钱文远语塞,脸色涨红,却不敢再阻。
绳索放下,苏青璃系紧腰带,手持油灯,缓缓下坠。
腐臭夹着一股奇异的腥甜扑面而来,井壁湿滑,青苔黏腻。
水深及膝,浑浊暗红,每一步都像踩在淤血之中。
那具少女尸体就盘坐在井底中央,双手交叠于胸前,果然捧着一朵暗红色的莲花,花瓣如凝固的血块,在幽光下泛着诡异光泽。
苏青璃屏住呼吸,跪地俯身,仔细查验。
皮肤完整,无外伤,但唇色发绀,指甲呈紫黑,血液在皮下凝结成网状斑纹——这不是溺亡特征。
溺死者肺部充水,口鼻溢沫,而此人呼吸道干净,胸腔无积水。
是中毒。
她小心翻开死者眼睑,瞳孔轻微收缩,角膜尚存透明度,死亡时间应在十二时辰内。
接着掰开嘴,舌根发黑,咽喉处有灼烧痕迹。
她取出银针探入胃部残液,针尖泛出淡淡幽绿——蟾酥反应。
再结合微量朱砂残留,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民间“迷魂散”的变种配方,服之可致假死,意识全无,脉搏微弱如绝。
死者并非死于井中,而是先被毒晕,再放入井底伪造“献祭”假象!
她缓缓掰开死者紧握的手指。
一枚铜牌赫然嵌入掌心,边缘已被血肉包裹,似是临死前死死攥住,不肯松开。
铜牌锈迹斑斑,但四个字清晰可辨——
东宫·巡夜
苏青璃心头猛然一震。
张御史!
那晚他赴宴归来,最后见到的人,正是东宫巡夜卫!
据府中婢女回忆,那人还亲手将食盒送上马车……
而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衣着粗陋,却持有东宫令牌?
要么是内侍亲眷,要么……就是目击者。
她将铜牌小心包入油纸,藏入袖中,正欲起身,忽觉颈后寒毛乍立。
头顶井口,一片死寂。
可她分明听见,极轻的一声——
“咔。”
像是石板被挪动了一寸。暴雨过后的荒村,死寂如坟。
苏青璃从枯井中攀出时,浑身湿透,衣袍沾满淤泥与腥臭的水藻。
她肩头一沉,差役慌忙递来干布,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眼,便会沾上不祥。
可她毫不在意,只将油纸包紧贴胸口藏好,指尖尚残留着那枚铜牌的冰冷轮廓。
她刚踏上村道,前方祠堂前忽地爆发出一阵骚动。
鼓声骤起,夹杂着癫狂的咒语。
柳嬷嬷披头散发,赤足踏在青石阶上,灰白长发垂至腰际,手中青铜铃铛摇得刺耳欲聋,每一声都像刮过骨缝。
她双目翻白,口中念念有词:“灾星来了!水娘娘怒了!祭井被掘,神血遭污——天罚将至!”
话音未落,数十村民已手持木棍、锄头围拢上来,眼神恐惧而凶狠。
几个老妇跪地磕头,嚎哭不止:“莫让刽子手惊扰神灵!”“烧了她!替水娘娘净秽!”
人群如潮水般逼迫向前,杀意汹涌。
苏青璃站在泥泞中央,冷眼环视,脊背挺直如刀锋。
她没有后退半步,唇角甚至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这世道,总有人宁信鬼神虚言,不信人间血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角落草堆猛地窜出一道瘦小身影。
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赤脚踩在碎石上,破布裹身,脸上糊着污泥,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嘶声尖叫,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我看见了!是柳嬷嬷!半夜扛着人往井里抬!我还看见她往嘴里塞银子——是钱县令给的!”
全场骤然一静。
下一瞬,一块石头破空而来,“砰”地砸在孩子额角。
鲜血瞬间涌出,顺着眉骨淌下,染红了半张脸。
小乞丐踉跄倒地,却没有哭,只是死死盯着柳嬷嬷,眼里燃着愤怒的火。
苏青璃一步上前,蹲身将她护在身后,宽大的斗篷如黑羽展开,隔开步步逼近的暴民。
她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扭曲的脸,声音不高,却如寒刃剖开迷雾:
“你们拜的不是神,是杀人凶手。”
“那口井里没有神迹,只有毒药和谎言。你们口中‘选妃’的少女,被人用迷魂散毒晕,再抛入井中伪装献祭。她临死前攥住一枚东宫令牌,说明她见过不该见的人,听过不该听的事——所以必须死。”
她顿了顿,眸光如电,直刺柳嬷嬷:“而你,装神弄鬼,行凶灭口,还敢打着神明旗号煽动百姓?若真有水娘娘,第一个收的,就是你这条狗命。”
柳嬷嬷脸色剧变,铃铛脱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迟疑,有人交头接耳。
恐惧仍在,但裂痕已然出现。
这时,县令钱文远终于挤上前,脸色铁青:“苏青璃!你无凭无据,竟敢当众污蔑朝廷命官与乡贤神婆?来人!把她拿下!”
差役迟疑不动——他们亲眼见她下井验尸,手法诡异却条理分明,连靖安王都对她另眼相待。
此刻贸然动手,恐怕惹祸上身。
僵持之际,远处山道一道黑影悄然隐没于林间。
风中,一枚暗红色信镖无声射出,疾驰向京城王府。
当夜,破庙残灯如豆。
苏青璃盘膝而坐,面前摆着那枚铜牌。
她以醋煮布反复擦拭锈迹,又取灯烟熏烤表面,动作轻缓而专注。
渐渐地,铜牌背面浮现出模糊的指印轮廓——是死者临终前用尽全力留下的最后印记。
她凝视良久,低声呢喃:
“你握得太紧了,连死都不肯松手……”
“可你的声音,我会让它传出去。”
窗外,小乞丐阿萤蜷缩在草堆上,望着这个不怕鬼、敢下井、敢骂官、敢护弱小的女人,眼中第一次燃起微弱却坚定的光。
而在她看不见的黑暗深处,一场风暴正随铜牌现世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