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大理寺偏院的牢房内,油灯昏黄,光晕在石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苏青璃盘膝而坐,粗布衣衫贴着冰冷的地面,手中那套银针刀具一字排开,像她前世解剖台前陈列的器械般整齐。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最细那根探针,金属的寒意渗入骨髓,却让她愈发清醒。
张御史——暴毙于归途,官报“心疾突发”,刑部定性“畏罪自缢”。
可她在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中,瞥见过那份被匆匆抄录的验尸草记:口吐白沫,瞳孔放大。
这两个细节,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脑海。
这不是心疾,更不是上吊的征兆。
这是典型的神经毒素中毒反应!
阿托品、毒扁豆碱、甚至某些植物碱类都能引发此类症状。
而在现代法医学中,这类中毒往往伴随肌肉痉挛、呼吸衰竭,绝不会安静地悬于梁上,宛如悔罪自尽。
“死人不会说谎……”她低声呢喃,眼中寒光微闪,“但他们,会说话。”
一夜未眠,她将脑中所学与零星记忆反复推演。
东宫饮宴、归途猝倒、尸体迅速收殓火化未果——赵崇安动作太快,明显是在销毁证据。
若非封玦出手干预,这具尸体早已化为灰烬。
晨光初透,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两名禁军押着她走向灵堂,脚步沉重,四周寂静得可怕。
灵堂外已聚集数十名官员,个个面色凝重,目光或鄙夷、或惊惧地落在她身上。
她是刽子手,是贱籍,是即将问斩的死囚,如今竟要重验朝廷命官之尸?
“荒谬!”刑部尚书赵崇安立于阶前,须发皆颤,“死者为大,岂容一个女流之辈、罪囚之身亵渎尸身?此等行径,有违天理人伦!”
话音未落,一道冷峻声音从廊下传来:“本王奉旨彻查此案,尔等不得干预。”
众人让道,靖安王封玦缓步而来。
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形修长,面容冷峻如霜雪雕琢。
他目不斜视,只淡淡扫了苏青璃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在审视一把尚未出鞘的刀。
“开棺。”他下令。
赵崇安脸色铁青,还想争辩,却被身旁副官悄然拉住。
谁都知道,这位靖安王执掌刑狱十余年,手段酷烈,从不容人质疑。
今日本就是圣谕特批重验,阻拦无异于抗旨。
棺盖掀开刹那,一股浓烈腐臭扑面而来。
围观官员纷纷掩鼻后退,有人甚至干呕出声。
众仵作也迟疑不前,毕竟这具尸体停放三日,早已开始腐败,寻常验尸都需熏香避秽,更别说由一个“女煞星”亲自动手。
苏青璃却神色未变。
她默默披上陈驼子偷偷送来的粗布罩衣,如同披上战甲。
双手洗净,取温水一碗,持软布缓缓擦拭死者面部。
动作沉稳,毫无迟疑。
有人嗤笑:“看她装神弄鬼,莫不是要给死人洗脸?”
可下一瞬,所有讥讽戛然而止。
苏青璃指尖轻触眼角,眉心微蹙。
随即取出一根极细银针,轻轻挑起眼睑,在油灯下仔细观察。
“塔德里克斑。”她低语,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什么?”有人追问。
“濒死挣扎时,眼周毛细血管破裂形成的出血点。”她抬眸,目光如刃,“生前剧烈挣扎才会出现——一个‘自缢’之人,怎会有这般痕迹?”
全场哗然。
她不等众人反应,已执刀切开咽喉软组织,层层剥离,直抵舌骨。
刀锋精准,避开主要血管,手法之娴熟,竟似曾在千百具尸体上演练过无数遍。
片刻后,她停手。
“舌骨完好无损。”她朗声道,掷地有声,“真正缢死者,因颈部受压,舌骨必然断裂或出现裂痕!此人颈部虽有深勒痕,但皮下出血呈条带状分布,边界清晰——说明压力施加时,血液早已停止流动。”
她抬头环视众人,一字一顿:
“他是死后才被吊上去的。移尸伪造,意图掩盖真实死因。”
死寂。
连风都仿佛静止了。
赵崇安双拳紧握,额角青筋跳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封玦立于侧旁,眸光幽深,盯着苏青璃的背影,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把被世人唾弃的“刀”。
她缓缓收刀,指尖不经意划过死者右手,忽地一顿。
指甲缝里,有一丝极细微的暗色纤维,几乎难以察觉。
她不动声色,将手指收回袖中,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才是最关键的证据。
只要能提取出来,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试剂……
她悄悄摸了摸怀中那只小瓷瓶——那是昨夜从陈驼子处讨来的腌菜卤汁,酸涩刺鼻,却是眼下唯一可用的碱性替代物。
再寻些石灰混合……或许,能做一次简易显色反应。
但她不能现在动手。
众目睽睽之下,任何异常举动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垂眸,掩去眼底锋芒。
这场棋,才刚刚落子。
而她知道,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苏青璃的手指在死者右手的指甲缝间轻轻一挑,一枚细如发丝、色泽暗沉的纤维悄然脱落,落入她早已备好的白瓷小碟中。
她神色不动,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可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下——这细微的动作,唯有她自己知道,意味着什么。
证据,终于握在了手中。
她缓缓起身,从袖中取出那只藏了一夜的小瓷瓶——陈驼子偷偷塞给她的腌菜卤汁,酸腐刺鼻,却是她眼下唯一能用的碱性替代液。
再将提前混入石灰水的溶液小心滴入,动作轻缓,如同在进行一场不容差错的祭祀。
众人屏息凝视,只见那原本泛绿的纤维,在药液浸润下竟渐渐泛出幽蓝之色。
“显色反应阳性。”她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响,“这是含氮有机物的典型特征,极可能来自某种剧毒菌类代谢产物。”
全场死寂,连风都仿佛被钉住。
赵崇安脸色骤变,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封玦站在灵堂尽头,玄袍猎猎,眸光深沉如渊,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像是第一次看清一个不该存在于这世间的异类。
苏青璃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官员,最终落在赵崇安脸上,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
“张御史并非自缢,更非心疾暴毙。他是先中‘九阴断肠散’一类的神经毒素,陷入假死状态,两时辰后被人移尸悬梁,伪造畏罪自杀之象!”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却字字如刀:
“而凶手……一定接触过南方潮湿林地的特有植被。那种植物,不见于北方,却常见于岭南沼泽密林——尤其是,常年供奉于祭坛之上,名为‘祭魂菇’的东西。”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人交头接耳,更有几位年老官员面露惊惧,低声喃喃:“祭魂菇?那是鬼神祭祀才用的邪物啊……莫非真是阴祟作祟?”
“鬼?”苏青璃冷笑一声,指尖轻抚袖中银针,“你们信鬼,可曾听过死人开口?我今日便告诉你们——不是鬼杀人,是人借鬼之名,行谋逆之事!”
她转身合上棺盖,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为这场验尸画下句点,也像为某人的命运敲下丧钟。
回程路上,天色未明,寒雾弥漫。
禁军押送着她穿过大理寺偏门,铁链声清冷回荡。
就在此时,一道佝偻身影从墙角阴影中闪出——是陈驼子。
他低着头,颤抖的手迅速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她掌心,随即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
苏青璃不动声色,指尖悄然展开纸条,只一眼,瞳孔骤缩。
【张御史死前最后一餐,陪席者三人:刑部郎中周文昭、东宫侍读郎谢明远、内廷记事官李承恩。
其中,谢明远之母籍贯岭南梧州,家中世代信奉巫蛊,每月初一供奉“祭魂菇”于祠堂,以驱邪祈福。】
她盯着那行字,唇角缓缓扬起,笑意却无半分温度。
“原来如此……所谓鬼神庇佑,不过是毒菇藏命;所谓忠臣自尽,实则是灭口嫁祸。”她将纸条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既然你们披着神鬼外衣行凶,那我就用这双剖骨验魂的手,把你们的皮,一层层剥下来。”
夜风卷起她的粗布衣角,她立于长街尽头,宛如执刀的判官。
袖中银针微响,似在低语。
而就在她转身步入牢房那一刻,屋檐黑影一闪,一道无声的身影腾跃而起,隐入宫墙深处——那是封玦的暗卫,正将她的一字一句,尽数传回靖安王府。
谁也不知,一场风暴已在无声中成型。
只待第三日晨鼓未响,大理寺卿被迫呈报验尸结果之时——
那场真正的对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