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的话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钉进谢珩的耳膜,钉进他狂跳的心脏。
“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朕,等着你的下一份呈报。”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不是一个命令,那是一道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铡刀。皇帝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是能被他握在手里、足以撬动甚至碾碎王敬之和靖安侯的把柄。
而他,要用那支根本不存在、全靠燃烧寿命凭空造出来的“探子”,去满足这位暴君深不见底的好奇心与掌控欲。
“臣……”谢珩喉结艰难地滚动,压下翻涌的血气,“遵旨。”
除了这两个字,他无路可走。
殷玄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像是拂去一粒微尘:“去吧。你的‘赔罪’,朕准了。”
“谢陛下。”谢珩再次叩首,起身时,膝盖有些发软。他垂着眼,躬身,一步步退出御书房。直到那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但额角的伤和袖中那封已然送出的密报,像两道冰冷的烙印,提醒着他,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他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出宫,回府。
府门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下人们步履匆匆,低头垂目,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老管家谢福迎上来,脸上忧色更重:“大人,三公子在柴房里闹腾了一阵,刚消停些。京兆尹府和靖安侯府那边……尚无任何动静。”
“备车,去京兆尹府。”谢珩声音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眼神却冷硬如铁,“礼数备足,场面做足。”
“是。”
马车很快备好,载着足足几大箱的绫罗绸缎、古玩珍奇,一路招摇过市,直奔京兆尹王府。
王府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见到谢珩的车驾,神色倨傲中带着一丝戒备,通传后,并未立刻请入,而是让其在门外等候。
谢珩也不催促,就安静地站在马车旁,垂首敛目,额角那抹未愈的伤痕在晨光下格外显眼。过往行人投来好奇、探究、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他都恍若未觉。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王府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谢大人,久等了。我家老爷请您花厅叙话。”
“有劳。”谢珩态度谦卑,跟着那人步入王府。
花厅内,京兆尹王敬之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手边一盏茶早已没了热气。他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带着久居官场的精明与冷厉。
谢珩上前,深深一揖:“下官教侄无方,致使劣侄冲撞惊扰了公子,下官心中惶恐万分,特来向府尹大人请罪!”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双手奉上,“区区薄礼,聊表歉意,万望大人海涵,允准下官延请名医,为公子诊治调养。”
王敬之没有接那礼单,目光如冷电般在谢珩身上扫过,尤其是在他额角的伤口处停留了一瞬,才缓缓开口,声音冷硬:“谢侍郎言重了。小儿顽劣,不知分寸,与人争执乃至失足,是他自己不当心,与令侄何干?至于冲撞车驾,更是意外,谢侍郎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赔罪二字,本官万万不敢当。”
话语看似客气,实则疏离冷漠,将谢珩的赔罪轻飘飘地推开,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他绝口不提谢林,只强调自己儿子是“失足”,是“意外”,这并非宽容,而是不屑与切割——他王家,还不屑于与你谢珩的侄儿一般计较,但你谢珩也别想借此攀扯什么。
谢珩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惭愧:“大人宽宏大量,下官更是无地自容。一切但凭大人吩咐。”
王敬之端起冷茶抿了一口,语气淡漠:“本官公务繁忙,谢侍郎若无他事,便请回吧。礼物也请带回,我王家,还不缺这点东西。”
直接下了逐客令。
谢珩目的已达——做足了低姿态,演够了请罪戏码,将“谢珩侄儿闯祸、谢珩卑微赔罪被拒”的消息坐实。他不再多言,再次躬身:“下官告退。若公子有何需要,但凭大人一言,下官万死不辞。”
退出花厅,离开王府,身后的朱门缓缓关闭,将所有的冷遇和轻蔑关在门内。
谢珩坐上马车,脸上那点卑微惭愧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眼底深处翻涌的算计。
王敬之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这位新贵正是圣眷正浓、心高气傲的时候,岂会轻易接受他这“奸佞”的赔礼?越是拒绝,越是撇清,才越正常。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
靖安侯府。
与实权在握、锋芒毕露的京兆尹不同,靖安侯李茂是勋贵顶尖的代表,世代簪缨,与皇家血脉相连,表面闲散,实则树大根深。对待王府,他可以做足“赔罪”姿态,因为彼此是朝堂同僚,有明确的上下尊卑。但对待侯府,规矩截然不同。勋贵阶层自成一派,最重颜面规矩,他若贸然以官员身份上门“赔罪”,反而可能被视作挑衅,认为你故意将事情闹大,折损侯府颜面。
他不能去。
至少不能明着去。
马车没有回府,而是在城中绕了几圈,最终停在了一条离靖安侯府后巷不远处的僻静茶楼旁。
谢珩要了一个临街的雅间,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屏退小二,独自坐在窗边。
从这个角度,可以隐约看到靖安侯府那气派恢弘的朱漆大门和侧门,以及高耸的院墙。门前车马稀落,守卫肃立,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仿佛昨日那场小小的冲撞未曾发生过一般。
但越是平静,谢珩心头那根弦绷得越紧。
系统检索出的信息在他脑中盘旋——龙阳之癖,男宠,侯夫人已知情且或有动作……
暴君要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他拿什么去查?他唯一能依仗的,只有那个贪婪吞噬寿命的系统。
他闭上眼,意识再次沉入那片幽蓝。
【情报分类(中级)】-【定向深度检索:靖安侯李茂,男宠“柳湘儿”详细信息】-【费用:30天】
【情报分类(中级)】-【定向深度检索:靖安侯夫人王氏,针对此事的已知情报及潜在行动】-【费用:25天】
五十五天!
谢珩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刺出血来!
这几乎是他目前寿命余额的三分之一!只是为了两个名字,一些阴私秘闻!
他的心在滴血,灵魂都在抗拒。每一次确认检索,都像是在亲手剜掉自己的血肉去喂养一个无底洞。
但他没有选择。
【确认检索。】
【确认检索。】
寿命余额疯狂锐减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随之而来的,是更详细、更令人心惊肉跳的信息洪流。
柳湘儿,年十九,原城南“南风馆”清倌人,善画工笔,貌柔媚甚于女子。一年前被靖安侯秘密赎身,安置于城西榆林巷一所三进宅院,化名“柳湘”。侯爷极其宠爱,半月内必去三四次,常留宿。甚至动用侯府人脉,为其那不成器的兄长在漕运衙门谋了个虚职。近期,柳湘儿似因侯爷未能兑现为其脱籍(从良籍彻底改为平民籍)的承诺,颇有怨言,二人曾有小争执。
而靖安侯夫人王芷柔,出身清河王氏,并非寻常内宅妇人。她早在半年前便已察觉丈夫异常,暗中买通了侯爷身边一名长随,对别院之事知晓七七八八。她表面隐忍不发,维持着侯府夫人的体面,但私底下,已多次召见其嫁入宗室郡王府的妹妹王芷晴商议,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或是寻找一个能彻底发作、且不损害自身和家族利益的由头。昨日马车受惊,老夫人病倒,在她看来,或许……正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检索提示,侯夫人今日已加派了心腹人手,似乎有所动作。
信息流停止。
谢珩睁开眼,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不仅仅是丑闻,更是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的内宅风暴!侯夫人竟然早已知情,并且在暗中布局?昨日谢林的冲撞,会不会反而成了她借题发挥的导火索?
暴君要的“清清楚楚”,果然足够清晰,也足够致命!
他立刻意识到,他不能等!必须赶在侯夫人发难之前,或者至少,要同步掌握她的动向!否则,一旦侯府内乱爆发,事情闹大,他这“始作俑者”的侄儿,乃至他这把“火”的源头,绝对脱不了干系!皇帝也不会满意于事后才得到的消息。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立刻知道榆林巷别院和靖安侯府内的实时动向!
系统界面冰冷地闪烁。
【辅助功能(初级)】-【临时监控(固定地点,单点,有效期12时辰)】-【费用:20天/次】
【辅助功能(初级)】-【临时监控(特定人物,单目标,有效期12时辰)】-【费用:25天/次】
谢珩看着那再次跳出来的、令人绝望的价格,几乎要冷笑出声。
奸臣系统?这分明是吸血鬼系统!是逼着他往死里卷的催命符!
监控地点还是监控人?侯府深宅难以窥探,王夫人更是身处内帷。榆林巷别院相对容易,但关键或许在王夫人接下来的动作……
就在他心脏抽搐、难以抉择之际,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
谢珩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队人马,约莫十来人,穿着靖安侯府二等仆役的服色,却个个身材健硕,面色冷厉,在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带领下,正浩浩荡荡地朝着榆林巷的方向快步而去!
那管家神色阴沉,步伐急促,身后那些仆役手中虽未持明显器械,但袖口鼓鼓囊囊,分明藏着家伙!
谢珩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侯夫人的人!她动手了!竟然这么快!
根本不再需要犹豫!
他几乎是咬着牙,用意念嘶吼:
【确认监控!榆林巷,靖安侯别院!】
【确认监控!目标人物,靖安侯府管家,赵
Quin
(系统自动识别姓名)!】
寿命余额如同雪崩般再次暴跌!
眼前幽蓝的界面边缘,猛地弹出两个极小极模糊的实时画面窗口,如同隔了浓雾和水波窥视——
一个窗口固定对着榆林巷那所宅院的朱漆大门。
另一个窗口则紧紧跟随着那个面色阴沉、快步疾行的侯府管家赵
Quin。
谢珩猛地站起身,扑到窗边,眼睛死死盯住街道尽头那队即将拐入榆林巷的人马,又死死盯住眼前那两个耗费了他四十五天寿命换来的、模糊不清的监控画面!
额角的伤口因为急促的动作而崩裂,一丝温热缓缓淌下,他却浑然不觉。
风暴已至。
而他,正站在风暴眼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