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被这冰冷的语气和那句“闯得正好”骇得打了个嗝,哭声戛然而止,只剩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混合着脸上的淤青和灰尘,显得格外滑稽又可怜。他茫然地抬头,看着浴桶里那张苍白却毫无波澜的脸,叔父的眼神深得像井,看不见底,只有额角那抹未干的血痕透着一丝诡异的红。
“叔…叔父?”谢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气糊涂了?那是京兆尹…还有靖安侯府…我们…”
“闭嘴。”谢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掐灭了谢林所有的侥幸和疑问。“福伯。”
一直忐忑候在外间的老管家立刻应声:“老奴在。”
“带他下去,关进西厢柴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见他,不准给他饭吃,更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若走漏半点风声,我唯你是问。”谢珩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
谢林惊恐地瞪大眼睛,还想说什么,却被谢福一把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挣扎的呜咽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浴室里重归寂静,只剩下水波微微荡漾的轻响。
谢珩靠在桶壁上,温热的水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心底那股不断滋生的寒意。他闭上眼,意识再次沉入那片幽蓝色的系统界面。
【情报分类(初级)】-【限时检索:京兆尹王敬之】-【费用:3天】
【情报分类(初级)】-【限时检索:靖安侯李茂】-【费用:5天】
八天的寿命。足够他在这个世上安然度过两百多个日夜。如今却要像赌徒一样,押注在两个虚无缥缈的名字上。
他的心在滴血,指尖甚至因为这巨大的消耗而微微颤抖。但他没有犹豫。
【确认检索:京兆尹王敬之。】
【确认检索:靖安侯李茂。】
幽蓝的界面上,代表寿命的数字剧烈跳动,锐减。随即,两段冰冷简洁的文字信息流涌入他的脑海,如同镌刻一般清晰。
关于王敬之的信息并不多,但条条致命:其长子王烁,并非正室所出,乃是王敬之外放为官时与一当地罪官之女私通所生。此事瞒得极紧,那罪官之女早已“病故”,王烁记在了现任夫人名下,充作嫡子抚养。而王敬之能顺利回京并坐上京兆尹之位,背后似乎有某位皇室宗亲的影子,交易内容不详,但王敬之上任后,对其辖区内的几处该宗亲产业多有袒护,违规批文、压下讼状,不一而足。
而关于靖安侯李茂的信息则更显……阴私。表面上看,这位侯爷是京城有名的富贵闲人,雅好收藏,尤爱古玉,与夫人相敬如宾,是勋贵圈里的模范夫妻。然而系统检索出的信息却指向——李茂有断袖之癖,在外秘密豢养了一名叫“柳湘儿”的男宠,极其宠爱,甚至暗中动用侯府资源为其家族谋利。更隐秘的是,检索信息末尾模糊地提示,靖安侯夫人似乎对此并非全然不知,且暗中有所动作,详情需更深度的检索。
谢珩猛地睁开眼,浴桶里的水似乎都凉了几分。
王敬之的私生子、皇室宗亲的暗线;靖安侯的龙阳之癖、夫妻同床异梦……
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碰撞、组合。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御书房里殷玄那双似笑非笑、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佛又在黑暗中浮现。
“你的那些人,查探来的消息,日后直接呈报于朕。”
暴君要的不是鸡毛蒜皮,他要的是能撕裂表象、直抵核心的东西,要的是能让他抓住把柄、掌控局面的利器。
谢林这混账东西闯下的祸,阴差阳错,竟真的可能变成一把钥匙——一把能同时撬开京兆尹和靖安侯府外壳的钥匙!尤其是靖安侯府,太后母族,皇帝的亲表弟……这份“投名状”的分量,或许足够沉重。
但如何呈报?全部和盘托出?不,那太蠢了。他需要筛选,需要加工,需要将他那“并不存在”的探子能力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此祸事,将自己巧妙地摘出来,甚至……反将一军。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心中逐渐清晰,冰冷而冒险。
他从浴桶中起身,擦干身体,换上一身深色的常服。额角的伤口只是随意擦了擦,止住血,并未仔细包扎,那抹血色和狼狈,有时是最好的道具。
“福伯。”他唤道。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脸上忧色更重:“大人。”
“备一份厚礼,以我的名义,立刻送去京兆尹王府。言辞要极尽谦卑,就说我家侄儿顽劣不堪,冲撞了公子,我教侄无方,惶恐无地,特此赔罪。明日一早,我会亲自过府负荆请罪。”
谢福一愣:“大人,这…那靖安侯府那边…”
“靖安侯府那边,暂不必有任何动静。”谢珩打断他,眼神幽深,“尤其是我们府里,任何人不得再去探听任何关于侯府的消息,违者直接打死。”
谢福心中一寒,连忙低头:“是,老奴明白。”
“去吧。动作要快,声势不妨弄大些,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谢珩,正在为侄儿的混账行径,向京兆尹低头认错。”
谢福虽不解其深意,但见主人神色决绝,不敢多问,匆匆退下安排。
谢珩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暗纹纸,却没有立刻研磨。他需要等待,等待那份“赔罪厚礼”送出,等待这个消息在寂静的夜里悄然扩散。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更梆敲过了三更。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谢珩才提起那支用了三年的狼毫笔,蘸了墨,却又放下。他换了一支略显拙朴的普通毛笔,墨汁也是寻常书肆买来的那种,刻意让自己的笔迹显得与平日不同,带着点匆忙和“探子”应有的粗粝感。
他开始落笔,并非正式的奏折格式,而是模仿下属呈报密探的口吻:
【敬禀主上:】
【一、查京兆尹王敬之……】他将系统检索出的关于王烁身世及其与皇室宗亲关联的信息,稍作简化模糊,写了上去,重点突出其出身隐患及可能存在的利益输送。
【二、查靖安侯李茂……】关于龙阳之癖和男宠之事,他写得极其隐晦,只提“侯爷似有非常之癖好,于外置有别院,藏匿一人,甚爱之,侯府资源或有异动”,并未提及柳湘儿之名及其家族。反而,他将更多笔墨放在了“据悉,侯爷夫人似已察觉端倪,暗中怨怼,侯府内闱恐生波澜。”
【三、今日酉时三刻,于西市百花楼前,卑职等偶然目睹……】他将谢林与王公子冲突、不慎冲撞靖安侯府马车之事,以完全客观的“第三方”视角,冷静叙述了一遍,不偏袒,不回避,甚至点明了谢林身份的尴尬(其叔父乃陛下近臣谢珩)。
【上述之事,关联微妙,或可深挖。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卑职未敢擅专,亟盼主上示下。】
写罢,他吹干墨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能联系到他本人笔迹或用语习惯的特征。这封“密报”里,他既是告发者,又巧妙地将自己摆在了“受害者家属”和“亟待主上裁决”的卑微位置。
最后,他在末尾留下一个虚构的代号——“影七”。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蒙蒙泛亮。
他换上官袍,将那封密报仔细收入袖中暗袋。额角的伤痕依旧显眼,他对着铜镜看了看,并未刻意掩饰。
“备轿。”他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疲惫,“去宫门。”
今日不是大朝会,但皇帝通常会早早起身,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他要赶在最早的时间,将这份东西递进去。
宫门外已有零星几位官员等候。看到谢珩的轿子到来,尤其是看到他额角带伤、脸色苍白的样子,众人交换着微妙的眼神,却无人上前搭话。谢珩平日人缘就差,经过昨夜御宴上那一出,更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谢珩乐得清静,垂着眼站在原地,如同老僧入定。
宫门开启,官员们鱼贯而入。谢珩没有去往自己办公的衙署,而是径直走向通往后宫方向的侧门,那里有直通御书房的路径。守卫的太监显然早已得到吩咐,并未阻拦,只是低眉顺眼地引他前行。
再次站在那扇沉重的御书房殿门外,谢珩的心跳依旧无法自控地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
内侍通传后,殿门打开。
殷玄已经坐在龙案之后,正在批阅奏章。晨光透过窗棂,在他玄黑的龙袍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冕旒未戴,只束了一顶金冠,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臣,谢珩,叩见陛下。”谢珩依礼参拜。
“嗯。”殷玄没有抬头,笔尖在奏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爱卿今日来得倒早。额上的伤,可好些了?”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谢珩保持着头,从袖中取出那封密报,双手高举过头顶,“陛下,臣……臣麾下之人,昨夜偶然探得一些消息,事关重大,臣不敢怠慢,特此紧急呈报陛下御览。”
殷玄批阅奏章的动作顿了一下。
一旁侍立的大太监赵虔立刻上前,接过谢珩手中的密报,检查无误后,恭敬地放在龙案一角。
殷玄没有立刻去看,而是完成了手头那一笔,才放下朱笔,慵懒地靠向椅背,目光终于落在谢珩身上,带着一丝审度:“哦?又是爱卿那些‘散尽家财’养出来的能人探得的?效率倒是不错。”
谢珩头皮发麻,伏低身子:“臣惶恐。恰逢其会,偶有所得,唯恐贻误圣听。”
殷玄这才伸手拿起那封密报,展开。
御书房内静得只剩下纸张轻微的摩擦声。
谢珩跪在下方,心跳如擂鼓。他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一行行扫过那些文字,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殷玄放下了密报,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面上敲了敲。
他没有看谢珩,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半晌,才淡淡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王敬之的儿子……竟是个私生子?还和齐王扯上了关系?”(*齐王为虚构宗亲)
谢珩心头一凛,皇帝果然瞬间抓住了最关键的点!他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殷玄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继续慢条斯理道:“靖安侯……别院?藏人?内闱不宁?”他轻笑了一声,极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朕这位表弟,倒是雅兴不浅。”
他的目光终于落回谢珩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钉穿:“至于最后一条……谢爱卿,你这侄儿,很能惹事啊。”
谢珩以头抢地,声音沉痛:“臣教侄无方,罪该万死!臣已将那孽障囚禁府中,听候陛下发落!臣今日便准备亲往京兆尹及靖安侯府登门谢罪,绝不敢有半分推诿!”
“登门谢罪?”殷玄尾音微扬,“是去谢罪,还是……想去亲眼看看,你手下人报上来的这些消息,有几分真,几分假?嗯?”
谢珩身体一僵,冷汗瞬间湿透官袍内衬。皇帝的心思,敏锐得可怕!
“臣……臣万万不敢!臣只是……”
“罢了。”殷玄打断他,语气忽然变得意兴阑珊,“小孩子打架斗殴,冲撞车驾,算不得什么大事。既然是你侄儿有错在先,赔礼道歉也是应当。你去便是了。”
谢珩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然而,殷玄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至于王敬之和靖安侯的这些家事……”殷玄的手指轻轻点着那封密报,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很感兴趣。”
“谢爱卿。”
谢珩猛地抬头。
殷玄看着他,眼神幽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你手下这些人,既然这般得力……那就给朕,好好地盯着。”
“朕想知道,王敬之那个私生子,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朕更想知道,朕的好表弟那别院里,究竟藏了个怎样的‘妙人’;还有靖安侯夫人……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谢珩心上。
“把这些,都给朕……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朕,等着你的下一份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