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满桌的密折副本,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将他三年来的所有隐秘、恐惧、挣扎,全都扒开来,晾在这御书房的冰冷空气里。血液冻结又逆冲上头,耳边是尖锐的鸣响,几乎要盖过殷玄那轻飘飘却字字诛心的问话。
读心术?
他倒是想有!他有的只是一个催命符一样的系统,和一千多个在刀尖上舔血、战战兢兢兑换寿命的日夜!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喉咙发紧,干得冒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完了”。
但他不能完。
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活到现在……
巨大的恐惧反而压榨出一种极致的冷静。就像三年前刚穿过来,面对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烂摊子和虎视眈眈的仇家时那样。
他猛地以头抢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头时,额上一片刺目的红,眼底却逼出了几分混杂着惊惧、恍然、乃至委屈的赤诚。
“陛下!陛下明鉴!”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清晰,“臣……臣万万不敢有此等窥测天心之妄念!臣有罪!臣欺君了!”
殷玄眉梢微挑,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似乎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哦?”
谢珩像是被这一声鼓励(或是恐吓)到了,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热切:“臣……臣之所为,并非能窥测圣意,而是……而是臣私下里,耗费重金,蓄养了一批精于查探之人!”
他一边说,一边急速在脑中编造,每一个字都踩着悬崖边缘:“臣自知才疏学浅,蒙陛下天恩,忝居高位,常恐不能报效陛下于万一!便想着……想着若能多为陛下分忧,铲除些朝中毒瘤,亦是尽忠之道!”
“故而臣散尽家财,命他们暗中查访百官言行,记录在册。臣再根据这些查探所得,结合陛下平日处事决断所显露的圣心倾向,仔细揣摩……妄加推测哪些是陛下所深恶痛绝之辈,方才……方才敢具折上奏!”
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带了哽咽:“臣愚钝!臣只知以此笨拙之法,试图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妄图揣摩圣心已是死罪,更兼欺瞒陛下,未曾奏明此事……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殿内死寂。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额头渗出的血珠滴落金砖的细微声响。
殷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皮肉,直看到灵魂深处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谢珩伏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他知道自己在赌,赌一个暴君对“有用”之物的宽容度,赌自己这三年来“精准参人”的价值,能否抵得过“欺君”和“窥探”的嫌疑。
他甚至能感觉到系统界面在眼前微微波动,似乎也在评估着当前极度危险的状况。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散尽家财?”殷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蓄养探子?”
谢珩不敢抬头:“臣……句句属实!”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为了兑换寿命,确实过得相当“清贫”,府邸表面光鲜,内里几乎被掏空,绝对经得起查。
“抬起头来。”
谢珩僵硬地抬头,额上的血迹滑过眉骨,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那双望向殷玄的眼睛却努力维持着绝对的“坦诚”与“惶恐”。
殷玄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扫向满桌的密折,指尖在其中一份上点了点——那是参劾昨夜宴会上被拖走的那位老臣的副本。
“你说你是根据查探所得,揣摩朕的心思?”他慢悠悠地问,“那你说说,朕为何,非要动他不可?”
来了。真正的考验。
谢珩心脏缩紧,大脑飞速运转。那老臣的罪证是他罗列的,但暴君的心思,却需要更深一层的解读。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回陛下,臣……妄加揣测。江淮赈灾银一案,贪墨之事尚在其次,关键在于……此老历任户部、工部,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竟能一手遮天,将八十万两白银吞没大半而无人敢言,此乃其一,结党营私,陛下绝不能容。”
“其二,”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他屡次三番借古讽今,谏阻陛下修建离宫别苑,看似忠直,实则……乃挟‘清名’以抗君父,邀名买直,动摇陛下权威。此风若长,后患无穷。”
“其三……”谢珩喉结滚动了一下,说出最大胆的猜测,“他……或许与几位藩王,过往从密。”
最后一句说完,他立刻低下头:“臣狂妄!此皆臣根据零星线索胡乱推测,未必属实,请陛下恕罪!”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殷玄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眸色深沉。
谢珩的每一个猜测,都精准地踩在了点子上。尤其是最后一点,那老东西和淮阳王之间的隐秘书信,他前日才刚拿到确凿证据。
有趣。
一个靠着“揣摩”和“查探”就能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的臣子?
是当真如此机敏,还是……另有隐秘?
殷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但脸上的寒意却稍稍褪去了一些。他忽然转了话题,语气平淡:“额上的伤,自己处理一下。”
谢珩一愣,几乎没反应过来:“……谢陛下关怀,臣……无碍。”
“朕让你处理一下。”殷玄的声音重了一丝,不容置疑。
“……是。”谢珩不敢违逆,只得从袖中抽出干净的帕子,胡乱按在额角的伤口上。动作间,指尖仍在微微发抖。
殷玄看着他笨拙的动作,忽然道:“你蓄养探子,所费不赀。日后若银钱不凑手,可去内帑支取。”
谢珩手一抖,帕子差点掉地上。
去内帑支取?皇帝用自己的私库钱,让他这个臣子去搞特务情报?
这……是信任?还是更进一步的试探和掌控?
他慌忙道:“臣不敢!臣……”
“朕说可以,就可以。”殷玄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淡漠,“你的那些人,查探来的消息,日后直接呈报于朕。至于密折……”他目光扫过那些纸页,“照旧。”
谢珩心脏狂跳,几乎要喘不过气。
直接呈报?这意味着他虚构出来的“探子”队伍,必须真的拿出东西来!而且还要绕过正常的朝廷渠道,直达天听!这简直是在钢丝绳上又加了一把火!
但他能拒绝吗?
他只能深深俯首,声音干涩:“臣……遵旨。”
“很好。”殷玄似乎满意了,挥挥手,“退下吧。朕乏了。”
“臣告退。”谢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躬身,一步步倒退着离开御书房。直到退出殿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才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背对着那扇沉重的殿门,他内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不是噩梦。
他活下来了。
暂时。
但暴君最后那几句话,却像一道更紧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内帑支取?直接呈报?
前面的路,似乎更加危机四伏。
他抬起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残月如钩,寒星点点。
系统界面安静地悬浮着,寿命余额冰冷地跳动着。
【137天15小时03分12秒】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