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喧嚣像一层油腻的浮沫,死死糊在大殿的金碧辉煌之上。丝竹声刮着耳膜,舞姬的水袖带起甜腻香风,百官言笑晏晏,推杯换盏,每一个笑容的弧度都经过精心丈量。
谢珩垂手立在丹陛之下,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嘴角那抹弧度却焊得一丝不苟,恭敬,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谄媚。他微微躬身,听着身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拉着暴君殷玄的手,涕泪交加地诉说什么“国库艰难”“百姓困苦”,话里话外,无非是劝陛下暂停修建那劳民伤财的摘星楼。
殷玄斜倚在龙椅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扶手,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在听一出有趣的折子戏。
谢珩的胃里却开始翻江倒海。脑海深处,那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半透明倒计时数字,正从【03:59:47】不紧不慢地跳向【03:59:46】。
死亡像一把钝刀,抵在他的后心,缓慢地旋转。
三年前他刚穿过来,就是这个该死的【奸臣续命系统】在他脑子里尖叫,告诉他这身体的原主是暴君殷玄麾下头号鹰犬,恶贯满盈,命不久矣。想活命,只有一个法子——举报!举报其他贪官污吏、权臣奸佞,用同行的鲜血和官途,给自己兑换续命的点数。
他别无选择。
三年来,他白天是陛下最忠心的狗,敛财献宝,揣摩上意,将奸臣的戏码演得入木三分;夜晚则是烛火下的毒蛇,将白日的所见所闻,那些同僚的阴私、贪墨、结党、怨望,用特制的药水墨汁,写成无人能识的密折,通过系统通道悄无声息地递上去。
他参人极准,每一道折子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扎进殷玄最不能容忍的痛点。一个个昔日耀武扬威的重臣因此倒台,抄家,流放,掉脑袋。他踩着他们的尸骨,战战兢兢地兑换着一天又一天的寿命,如履薄冰地活了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陛下,臣肺腑之言,皆是为我大殷江山永固啊!”老臣终于说完,伏地叩首,声音哽咽。
殿内一时静极,所有目光都隐晦地投向龙椅。
殷玄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了。
他缓缓坐直身体,冕旒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扫过伏地的老臣,像是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忽然,他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让满殿温度骤降。
“爱卿忧国忧民,朕,心甚慰。”
老臣身体一颤,似乎松了口气。
却听殷玄继续道:“既然爱卿提及国库艰难,朕倒想问问,去岁江淮水患,朝廷拨下的八十万两赈灾银,经爱卿之手,最终发放到灾民手中的,究竟有多少?嗯?”
老臣猛地抬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陛下!臣……臣……”
“你府上那座新起的园子,雅致得很,花费不下十万吧?还有你儿孙在京中经营的绸缎庄、粮铺,生意兴隆,可曾照律纳税?”殷玄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将对方精心粉饰的皮囊层层剥开,“朕还听说,你门下清客前日酒后失言,抱怨朕……穷兵黩武?”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老臣彻底瘫软在地,浑身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
殷玄摆了摆手,像是拂去一粒尘埃。
两名玄甲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像拖死狗一样将软成一滩烂泥的老臣拖了出去。殿内死寂,歌舞早已停歇,百官深深垂首,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殷玄的目光却落回了谢珩身上,那点似是而非的笑意又浮了起来:“谢爱卿。”
谢珩后颈寒毛一炸,立刻出列,躬身:“臣在。”
“朕记得,江淮之事,你之前似乎……也有所耳闻?”殷玄的语气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谢珩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确实知道,甚至那老臣儿孙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阴私勾当,就是他前日夜里才密奏上去的!暴君这是在试探?还是随手布下的陷阱?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陛下明鉴,臣只是风闻些许皮毛,远不及陛下洞察秋毫。此等蠹虫,陛下圣心独照,自然无所遁形。”
殷玄看着他,片刻,才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爱卿倒是乖觉。”
“退下吧。”他挥挥手,似乎倦了。
谢珩暗吸一口冷气,退回队列,内里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倒计时在他眼前无声闪烁:【02:17:26】。
夜宴终于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散去。
谢珩随着人流走出宫门,夜风一吹,遍体生寒。皇帝的轿辇早已远去,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仍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回到府邸,他屏退所有人,独自钻进书房密室。冰冷的墙壁隔绝了外界,他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疲惫和后怕。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他端起的手有些不稳。
系统界面在眼前幽幽浮动:【举报目标:吏部侍郎张启。罪证: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确认提交?】
谢珩闭上眼,眼前闪过张启那张总是笑呵呵的脸,以及他暗中克扣边军粮饷的账本。又是一条人命。
他睁开眼,眼底再无波澜。
【确认。】
【举报审核中……审核通过。寿命点数+120。当前余额:137天16小时47分09秒。】
数字跳动,稳定下来。那催命的倒计时暂时消失了。
可他心头的巨石,却没有半分减轻。殷玄今晚的眼神,那句“乖觉”,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一夜无眠。
翌日,他强打精神入宫当值,行事愈发谨慎,甚至称得上卑微。所幸一切如常,殷玄在处理政务时并未多看他一眼,仿佛昨夜那短暂的问话只是兴之所至。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谢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度紧张。
直到第七日深夜。
他正准备歇下,府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之音!心猛地一沉,他披衣而起,还未走到前厅,一名面生的太监已在侍卫簇拥下径直闯入,声音尖细冰冷:“谢侍郎,陛下御书房急召。”
来了。
该来的,终究来了。
一路上,谢珩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系统商城里那些昂贵的保命道具——假死丹、瞬移符……一个个价格高昂得令人绝望,他那一百多天的寿命余额简直是杯水车薪。他甚至想过是否该立刻兑换一颗毒丸自我了断,免得遭受酷刑求死不能。
皇宫在夜色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宫道两侧高耸的红墙压得人喘不过气。领路的太监脚步无声,只有他身上环佩偶尔相击,发出清冷的脆响。
御书房外,值守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黑沉的铁甲吸收着周围的光线,如同雕塑。
太监通传后,那扇沉重的殿门被从内推开。一股混杂着龙涎香和墨汁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谢珩深吸一口气,埋首跨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巨大的空间切割出明明暗暗的区域。殷玄没有坐在龙案后,而是负手站在一扇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臣,谢珩,叩见陛下。”他跪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
没有回应。
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死寂里,也敲在他的心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膝盖从刺痛变得麻木。恐惧如同冰水,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终于,殷玄转过身。
脚步声缓慢地靠近,停在他面前。绣着金云纹的玄黑靴尖映入他低垂的视野。
“抬起头来。”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珩僵硬地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龙案。那张宽大得足以平躺数人的紫檀木龙案上,此刻竟铺满了奏折。不是寻常的朱批奏本,而是一张张散开的、略显发黄的纸页。
熟悉的纸页。
上面是他用了三年、早已刻入骨血的特制药水写出的字迹!那些他以为绝密、每次写完都会亲手烧掉草稿的——密折副本!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全部?!!
谢珩的血液瞬间冻僵,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殷玄踱步到案后,慢条斯理地拿起最上面的一页,扫了一眼。
“参户部主事赵德明,贪墨河工银两,纵仆行凶,致三死一残……证据确凿,赵氏伏诛。”
他又拿起另一页。
“参光禄寺少卿钱松,克扣宫中用度,以次充好,其心可诛……钱氏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
“参京兆尹孙怀礼,结交边将,窥探禁中,语多怨望……孙氏下诏狱,腰斩于市。”
一件件,一桩桩。他三年来的“功绩”,他换取寿命的每一笔“交易”,全都被摊开在这里,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龙案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面前。
殷玄将手中的纸页随意丢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啪”一声。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谢珩脸上,那目光沉静,却比任何雷霆震怒都令人胆寒。
他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满桌的“罪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似笑非笑。
“爱卿这三年来,参劾同僚,倒是参得……”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谢珩的心尖上,“甚合朕意。”
“每每总能精准戳中朕的心坎,将那些朕想除之而后快,却一时不便动手的蠹虫,一一替朕揪出来。”
殷玄微微前倾身体,那双深邃的眸子锁死了谢珩,里面翻涌着探究、审视,以及一丝……极度危险的兴味。
“这份能耐,简直如同生了一双能看透朕心思的眼睛。”
“谢爱卿——”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慵懒的、却足以将人碾碎的压力,轻轻敲了敲桌面。
“你这‘读心术’……不妨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