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光影在地面上晃动,如同人心一般,起伏不定。
相国府的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凝重的气息。
云霆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淬了寒冰的利刃。柳氏坐在一旁,手中紧紧攥着一方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云奕与云景侍立在侧,兄弟二人皆是面色沉凝,一言不发。
屏风已被封存,但那股阴邪之气所带来的冲击,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此事,已超出家事范畴,关乎国本。”云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眼下,我们已是骑虎难下。”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对方设下的,是一个死局。收下屏风,我们是同谋;毁掉屏风,我们是逆臣。无论怎么选,只要太子出事,相国府都难逃倾覆之祸。”
云景性子急,忍不住道:“父亲,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任由那歹毒之物放在府中,日夜侵蚀太子龙气,也威胁着我们家的安危?”
“自然不能。”云霆冷哼一声,“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我云家的作风。”
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从进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云舒。
“舒儿。”
“女儿在。”云舒上前一步,清丽的小脸上不见了方才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
云霆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探寻,一丝期许:“既然你能看出此阵的门道,可知……可有破解之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云舒身上。
是啊,她是那个能看见真相的人。既然她能诊断出这要命的“病症”,那是否,也能开出一剂救命的“良方”?
云舒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破解之法?谈何容易。
“困龙阵”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阴损阵法,布阵之人必定是此道高手。此阵以国之储君的龙气为引,以锦绣江山为器,气机相连,一旦布下,除非将阵器彻底摧毁,否则极难根除。
可眼下的情形,毁掉屏风,恰恰是死路一条。
强行破解不行,那就只能……想办法压制,甚至是反制。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纷乱地闪过。那些被囚禁在高墙之内,被迫为人勘测风水、卜算吉凶的日子,虽然充满了屈辱与痛苦,却也让她接触到了无数常人难以想象的秘辛。
她记得,在一本残破的古籍中,曾见过关于此类“气运镇压”之术的记载。书中说,万物相生相克,至阴至邪之物,必有至阳至刚之法可破。
“困龙阵”的核心,在于“困”与“噬”。它营造出一个封闭的、死气沉沉的风水格局,如同一个巨大的沼泽,不断地将太子的龙气拖拽、吸食。
要对抗它,就需要一件蕴含着无上生机与煌煌正气的“阳”物,如同一轮烈日,照入这片沼泽,将阴晦之气蒸发,为那被困的龙气,撑开一片可以喘息的天地。
“父亲,”云舒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强行破阵,恐会打草惊蛇,且风险极大。但女儿以为,我们或许可以寻一件至阳至刚的法器,置于那屏风之侧,用其气场,镇压‘困龙阵’的凶性,使其无法全力施为。”
“至阳至刚的法器?”云奕眉头微蹙,“是何物?开过光的佛像?还是道家的镇坛宝剑?”
云舒轻轻摇头:“寻常的法器,恐怕力有不逮。这‘困龙阵’针对的是国之储君的真龙之气,要与之抗衡,那件法器,不仅要阳气鼎盛,更要……自带一股‘权威’与‘法度’。”
她顿了顿,组织着脑海中的语言,尽量用家人能听懂的方式解释道:“‘困龙阵’是以江山为囚笼,无法度,无规矩,一片混沌。我们就需要一件能‘号令山河’、‘订立法度’的东西来反制它。比如……一方印。”
“印?”云景有些不解,“一方印章?”
“对。”云舒肯定地点头,“印,自古以来便是权力的象征,是信物,是法度。上至天子玉玺,下至官府大印,都蕴含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堂堂正正的秩序之力。若能寻得一方由至阳之材雕刻而成的宝印,便可在这‘困龙阵’的混沌之中,强行开辟出一片属于‘法度’和‘秩序’的空间,如定海神针一般,镇住那阵法的邪气,使其无法肆意吞噬龙气。”
这番解释,玄之又玄,却又隐隐合乎情理。
云霆的眼中精光一闪,追问道:“那依你之见,何为‘至阳之材’?”
“雷击枣木。”云舒毫不犹豫地吐出了四个字。
“雷击枣木?”
这个词,对于云家父子而言,同样陌生。
云舒耐心地解释道:“《道藏》有云,枣木,本身便属阳木,有辟邪之效。若一颗生长百年的老枣树,在阳气最盛的夏日午后,受天雷轰击而不死,反倒愈发枝繁叶茂,那这棵树的木心,便会吸收天雷中蕴含的至刚至阳之气,化为‘雷击枣木’。此木,色泽赤红如血,质地坚逾金石,是天下所有阴邪鬼魅之物的克星。用它来雕刻宝印,镇压‘困龙阵’,是眼下最稳妥的办法。”
她将破解之法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引经据典,那份从容与镇定,让书房内原本焦灼的气氛,都为之平缓了许多。
云霆父子三人,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纤细的少女,心中皆是百感交集。谁能想到,相国府乃至整个东宫的安危,此刻竟系于她一人之身。
“好。”云霆沉吟片刻,当机立断,“既然有了方向,那便好办了。雷击枣木……虽是罕见,但天下之大,总有迹可循。”
他看向两个儿子,开始下达指令。
“奕儿。”
“儿子在。”
“你是翰林,博览群书。明日起,你去查阅所有能接触到的古籍、地方志、异闻录,凡是与‘雷击枣木’相关的记载,哪怕是只言片语,都给为父找出来。”
“是!”云奕躬身领命。
“景儿。”
“儿子在!”
“你身在刑部,三教九流,多有接触。你发动你手下所有信得过的人脉,去京城内外的古玩市场、木材商铺、甚至是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口中打探。记住,此事要办得隐秘,不可声张,只说是为府中老太君寻访辟邪之物,用以安神。”
“儿子明白!”云景眼中也燃起了斗志。
“母亲,”云舒转向柳氏,柔声道,“府中人多口杂,封存屏风之事,还要劳烦母亲费心,务必不能走漏一丝风声。”
柳氏早已擦干了眼泪,她用力地点点头,握住女儿的手:“你放心,舒儿。这个家,娘给你守好了。谁敢乱嚼舌根,我第一个不饶她!”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相国府这座庞大的机器,便围绕着“寻找雷击枣木”这个核心目标,悄然无声却又无比高效地运转了起来。
一场灭顶之灾,在家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硬生生被撕开了一道求生的口子。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云霆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下了云舒一人。
书房里,父女二人相对而立。
云霆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夜色更深,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辉洒了进来。
“舒儿,”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后怕,“今日,多亏了你。”
“这是女儿应该做的。”
“不,”云霆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爹问你,这样的事,以前……可曾发生过?”
他的问题,意有所指。
他问的,不是这一世,而是她性情大变之前。他想知道,女儿这身匪夷所思的本事,究竟从何而来。
云舒的心,猛地一颤。
她知道,父亲起了疑心。但重生之事,太过骇人听闻,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她只能低下头,用早已想好的说辞,轻声道:“女儿自那日假山摔下后,昏迷之中,曾做一长梦。梦中有一白发仙翁,传了女儿一些……辨识气运的法门。醒来后,便……便能看见了。”
这个理由,虽然荒诞,却是眼下唯一合理的解释。
云霆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良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无论你是梦中得授,还是仙人点化,你只要记住,你是我云霆的女儿,是相国府的嫡小姐。有爹在,就不会让你受前……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他本想说“前世”,却又觉得荒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但他那片刻的迟疑,却让云舒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
父亲……他难道……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却只看到他宽厚而坚定的背影。
“此事,我们不能只守不攻。”云霆的声音再度变得冰冷,“既然对方已经出招,我们若只想着如何化解,便永远落于下风。为父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东宫。
随即,他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贴身护卫统领。
“去,给我查。太子近一月来,见过什么人,收过什么礼,尤其是……东宫之内,最近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人事调动。”
“是,相爷!”护卫统领领命,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云霆放下笔,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眼中杀机凛冽。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从相国府悄然撒开。
而此刻,远在皇城深处的东宫,毓庆宫内,太子萧景琰正批阅着奏折。烛火之下,他那张素来温润如玉的脸庞,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眉宇间,一缕挥之不去的倦怠与晦暗,正悄然凝聚。
他放下朱笔,轻轻地揉了揉刺痛的眉心,只觉得近来总是心神不宁,力不从心。
浑然不知,一场足以颠覆他命运的阴谋,已然悄然上演。而唯一能窥破这重重迷雾的希望,正寄托于一块不知身在何方的……雷击枣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