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东西……我们不能收。”
云舒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一道惊雷,在灯火通明的正厅里炸开。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
方才还因屏风之华美而赞叹不已的云奕与云景,脸上的欣赏之色僵住了。柳氏正扶着女儿的手,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那股寒意顺着手臂直往心底里钻。
主位之上,相国云霆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眸,骤然锐利如鹰。他没有去看那架价值连城的屏风,而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他看到了,在她那双清澈的杏眸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超越了寻常惊惧的、一种仿佛窥见了深渊的、极致的恐惧。
“舒儿,怎么了?可是身上又不舒服了?”柳氏最是心疼女儿,连忙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安抚,同时用眼神示意丈夫和儿子们不要逼问。
云舒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身体的颤抖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紫檀木香与丝线气息的味道,此刻闻在她鼻中,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的腥气。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相国府,乃至整个大周王朝的命运。
“母亲,我没事。”她轻轻推开柳氏,重新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她迎上父亲探究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父亲,大哥,二哥,你们看到的,是一幅《江山万里图》,对吗?”
云景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点头:“是啊,气势恢宏,巧夺天工,难道……这绣品有什么问题?”
“问题?”云舒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冷的笑意,“问题大了。”
她缓缓走到那架屏风前,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跟随着她的动作。她的手指,纤细而微颤,却没有触碰屏风,只是隔着寸许的距离,虚虚地划过那些精美的绣纹。
“你们看这江河,从昆仑发源,奔腾万里。可是,”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它的尽头在哪里?它没有入海口!这根本不是活水,而是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永世不得超生的死水!”
众人闻言一惊,连忙凑近细看。果然,那绣娘为了构图的完整与华丽,将滔滔江水绣得蜿蜒曲折,遍布整个画卷,却唯独没有给它一个奔向大海的出口。整条大河,最终又汇入了群山深处的一个湖泊,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
若是以艺术品的眼光看,这或许是为了画面平衡。可在云舒点破之后,再看那奔腾的江水,竟无端生出一种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窒息感。
云舒的手指继续上移,落在那层峦叠嶂的山脉之上。
“再看这山。你们看它巍峨,看它雄壮。可在我看来,这根本不是龙脉,而是一道道锁链!你们看,主峰居中,九条支脉如九条铁索,从四面八方延伸而出,将这片天地牢牢锁死。这哪里是拱卫,分明是囚禁!”
云奕是翰林编修,于书画之道颇有研究。经妹妹这么一说,他再定睛看去,只觉得心中一寒。那山脉的走势,的确太过规整,九条支脉不多不少,正好将画面的核心区域围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看上去固若金汤,却也像一个……铜墙铁壁的牢笼。
“还有那轮太阳,”云舒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寒意,她指向屏风右上角那轮用金线绣成的红日,“它没有光,没有热。它不像是在普照万物,更像是一只高悬于天的、冰冷的眼睛,在漠然地监视着这片被囚禁的山河!”
死水、锁链、监视之眼!
三个词,如三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云家父子三人的心上。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一点即透。此刻再看这架屏风,那华丽的表象褪去,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阴森。原本的赞叹,早已化为了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气。
“这……这究竟是……”云景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从未想过,一幅绣品竟能藏着如此恶毒的心思。
云舒转过身,面对着已然面沉如水的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了那四个字:
“这是,‘困龙阵’!”
“困龙阵”三字一出,云霆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虽不懂玄学,但身为当朝宰辅,于各类禁书杂学亦有涉猎。史书之中,前朝便有奸妃用此等巫蛊之术,魇镇太子,最终导致国本动摇,天下大乱。此阵法之歹毒,在于它润物无声,以祥瑞之表,行镇压之实。它不会立刻致人死地,却会像跗骨之蛆,一点一点地吞噬掉目标的根基与气运,让一条真龙,在不知不觉中,被困死在这方寸锦绣之间,最终气运散尽,沦为废人!
“此物……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云舒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让在场每个人都感到了千钧之重。她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那屏风上真实上演的景象,“我能‘看到’,太子殿下的龙气,正被这阵法死死缠住,不断地被吞噬、削弱。若此物长久伴于太子左右,不出三年,殿下……殿下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混账!”云霆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身旁的八仙桌上,那坚实的红木桌面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纹。
一股属于百官之首的、久居上位的凛然威势,瞬间弥漫了整个正厅。
云奕和云景也是脸色铁青,眼中怒火熊熊。暗害储君,这是动摇国本的弥天大罪,是诛九族的谋逆之举!
柳氏更是吓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恐。她不懂什么困龙阵,什么龙气,但她听懂了,这件华美的东西,是用来害人的,而且害的还是当朝太子!而这样一件大凶之物,此刻就摆在她的家里!
“父亲,”云奕最先冷静下来,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却难掩其中的凝重,“此事非同小可。敢对太子行此毒手,幕后之人,其心可诛,其势也绝不简单。而他们……为何要将此物送到我们府上?”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一件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巫蛊之器,没有直接送到东宫,反而以贺礼的名义,大张旗鼓地送到了相国府。这背后的用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无外乎三种可能。”云霆的怒火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冰川般的冷静与深沉,“其一,嫁祸。他们算准了我们与东宫并无私交,突然收到如此重礼,定会心生疑窦。若我们收下,他日东窗事发,我相国府便是谋害太子的元凶,百口莫辩。”
“其二,试探。”云霆的目光扫过云舒,眼神复杂,“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想用这件东西,来试探我们云家,是否真有能够勘破玄机的能人异士。”
“那第三呢?”云景追问道。
“第三……”云霆的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便是借刀杀人。他们知道这‘困龙阵’的厉害,或许也知道此物与太子气运相连,放在何处都能起效。将它放在我相国府,一旦阵法发动,太子出事,圣上追查下来,我们同样脱不了干系。届时,他们不仅除掉了太子,还顺手扳倒了我这个相国。一石二鸟,好毒的计策!”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于相国府而言,这架屏风都已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道催命符,一个烫手到足以将整个家族都焚为灰烬的山芋!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柳氏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袖,“老爷,快把它扔出去!烧了!我们不能留着这个祸害!”
“不可!”云霆与云奕异口同声地喝止。
云奕面色沉重地解释道:“母亲,此物是打着东宫旗号送来的,在天下人眼中,便是御赐之物。我们若擅自损毁,便是大不敬之罪。届时幕后之人只需稍加挑拨,我们同样是死路一条。”
不能收,不能毁,甚至不能退!
退回去,如何解释?说这屏风风水不好?谁会信?说它是个杀人凶器?证据何在?难道要将舒儿推到台前,告诉天下人,相国府的千金能看见气运,识破巫蛊?
那只会让云舒陷入比这屏风更危险百倍的境地!
一家人瞬间陷入了一个死局。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正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那架华丽的屏风,在烛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上面的锦绣山河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嘲笑着陷入困境的众人。
“福伯!”
良久,云霆沉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奴在。”一直守在厅外、吓得大气不敢喘的管家连忙应声。
“传我的话,今夜之事,所有见过这架屏风的下人,全部禁足,任何人不得泄露半个字,违者,杖毙!”
“是!”福伯心中一凛,知道老爷是动了真格的。
“奕儿,景儿。”
“儿子在。”
“你们二人,亲自带人,将这架屏风,即刻抬入府中那间最偏僻、常年无人居住的西跨院的倒座房里。用最厚的油布,将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锁入箱中,贴上封条。”云霆的命令清晰而果断,“从即刻起,西跨院列为禁地,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家法处置!”
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先将这大凶之物隔离开来,封存起来,最大限度地减少它的影响。
“是!”云奕云景领命,立刻转身去办。
很快,几个最心腹的家丁被叫了进来,在两位公子的亲自监督下,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几分敬畏与恐惧,将那架沉重的紫檀木屏风抬了起来,快步走向了府中那个最阴冷偏僻的角落。
随着屏风的离开,正厅里那股无形的压抑之气,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已经悄然出现在了京城的上空。而他们相国府,正身处这漩涡的中心。
云霆走到女儿身边,看着她因耗费心神而略显憔悴的脸庞,伸出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舒儿,别怕。”他的声音不再是面对危机时的冰冷,而是带着父亲独有的温情与坚定,“有爹在,天,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