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上中天。
清和院里却依旧灯火通明,石桌上摆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和几碟精致的糕点。
云奕与云景兄弟二人,正坐在云舒的对面。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家妹妹。那目光中,有感激,有惊叹,有后怕,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的珍重。
良久,还是性子更活泛的云景先开了口,他拿起那枚被他视若珍宝的平安扣,在掌心摩挲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妹妹,二哥……不知该说什么好。若不是你,我恐怕还在为那桩无头案焦头烂额,说不定真要被上峰责罚了。”
云奕也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修长干净的手,沉声道:“翰林院清贵,却也最是看重风骨。若非妹妹那方砚台,我险些被小人蒙蔽,甚至可能被其所累,污了清誉。此恩,重于泰山。”
两位兄长,一个是刑部新锐,一个是翰林清流,都是天之骄子,此刻却在妹妹面前,露出了最真诚的、毫无保留的感激之情。
云舒心中温暖,她为二人添上茶水,轻笑道:“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的。大哥二哥好了,我才能高枕无忧呀。”
“说得好,我们是一家人。”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云霆与柳氏并肩走了进来。
显然,两位兄长今日的经历,他们已经知晓了。
柳氏快步走到女儿身边,拉住她的手,眼圈微红:“我的儿,你为这个家,真是费心了。”她如今再不提什么鬼神之说,心中只剩下对女儿的心疼与骄傲。
云霆的目光扫过三个子女,最后落在云舒身上。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惊异,有欣慰,最终都化为了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与决断。
“从今日起,立一条家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了院子的每一个角落,“舒儿的安危,便是相国府的头等大事。她的能力,是我们云家最大的秘密,任何人,胆敢泄露半句,或对舒儿心怀不轨,不论是谁,家法处置,绝不姑息!”
“是,父亲!”云奕与云景立刻起身,躬身应道,神情肃穆。
这是父亲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语气,将妹妹的地位,提升到了整个家族的核心。他们明白,这既是保护,也是责任。
云舒心中激荡,眼眶也有些发热。前世的她,何曾有过这样的庇护?
她站起身,对着父母兄长,盈盈一拜:“女儿(妹妹)定当竭尽所能,护我云家,一世安康,满门荣光。”
月光下,少女的身影纤细,话语却掷地有声。
一家人相视而笑,所有的担忧与不安,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坚不可摧的凝聚力。
就在这温馨和睦的时刻,管家福伯却脚步匆匆地从院外走了进来,神色间带着几分激动与不解。
“老爷,夫人,宫里……宫里来人了!”
“宫里?”云霆眉头一蹙,“这么晚了,是哪位公公传旨?”
“不是传旨,”福伯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是东宫的管事太监,亲自带人送了一件贺礼来,说是……恭贺大小姐病体痊愈,太子殿下的一点心意。”
东宫?太子殿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相国府虽然位高权重,但云霆一向行事谨慎,从不与任何皇子结党,与东宫也只是君臣之礼,并无私交。太子殿下为何会突然在深夜,给一个臣子的女儿送礼?这实在不合常理。
“礼在何处?”云霆沉声问道。
“太过贵重,已经直接抬到正厅了。那位公公说,务必请老爷和大小姐亲自过目。”
一行人怀着满腹的疑惑,来到了灯火通明的正厅。
只见大厅中央,赫然立着一架十二扇的紫檀木雕花屏风。
那屏风之华美,让见惯了珍宝的柳氏都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屏风的框架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缠枝莲和万字福的纹路,工艺精湛绝伦。而十二扇屏面上,用金线银线和各色名贵丝线,绣出了一幅气势磅礴的《江山万里图》。
山峦叠嶂,江河奔流,云海翻腾,旭日东升。整幅绣品色彩绚丽,栩栩如生,观之只觉胸中豪气顿生,仿佛能听到那江涛拍岸,松风过岗之声。
“好一幅《江山万里图》!”云奕忍不住赞叹,“如此手笔,怕是只有宫中最好的绣娘,耗时数年方能制成。太子殿下这份礼,实在太过贵重了。”
东宫来的管事太监见状,脸上堆满了笑,尖着嗓子说道:“相国大人好眼力。殿下说了,闻说云大小姐如明珠美玉,病愈之后更添灵秀之气。此屏风放于闺中,正能衬托大小姐的气度,亦有江山稳固,福泽绵延之意。”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了皇恩浩荡,又捧了云舒。
云霆不动声色地与那太监周旋了几句,又赏了厚厚的红封,才将人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府。
待外人一走,厅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下来。
“父亲,此事蹊跷。”云奕首先开口,“太子殿下素来仁厚守礼,绝不会行此逾矩之事。深夜赠此重礼,恐怕……并非出自殿下的本意。”
云景也点头道:“不错,这更像是有人借着东宫的名头,来向我们相国府示好,或是……试探。”
柳氏则担忧地看着那架华丽得有些过分的屏风,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唯有云舒,从看到这架屏风的第一眼起,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只是,她脸上的神情,并非惊叹,而是一种逐渐加深的、冰冷刺骨的惊骇。
在旁人眼中,那是一幅气势恢宏的锦绣山河。
可在她的眼中,那根本不是什么《江山万里图》!
那是一座用金线银线构筑起来的、巨大而华丽的囚笼!
她看见,那奔腾的江河,根本没有入海口,只是在屏风的方寸之间,死气沉沉地循环往复。那巍峨的山峦,并非拔地而起,而是一道道锁链,将整片天地牢牢困住。那轮初升的旭日,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监视着下方的一切。
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能清晰地“看”到,在这幅画的中央,在那云海深处,有一道微弱却无比尊贵的金色龙气,正被无数条从山峦江河中滋生出的、肉眼不可见的黑气死死缠绕。
那金龙在挣扎,在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它的力量,正被那些黑气一点一点地吞噬、消磨。
这哪里是福泽绵延的《江山万里图》!
这分明是一个布下了歹毒风水阵法的……“困龙阵”!
此阵阴狠无比,以锦绣江山为表象,内里却是断绝生机、镇压气运的绝杀之局。将此物赠予太子,或是放在与太子气运相关的地方,日积月累之下,足以让一条真龙,活活困死在这方寸之间,最终气运散尽,沦为凡俗!
是谁?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对国之储君,行此巫蛊之术?
而他们,又为何要将这件大凶之物,送到相国府来?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云舒的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她的小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舒儿?你怎么了?”
柳氏最先发现了女儿的异样,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云霆与两个儿子的目光也瞬间投了过来,只见云舒死死地盯着那架华美的屏风,那双清澈的杏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深深的恐惧。
“父亲……”
她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件东西……我们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