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坐落于皇城之东,红墙绿瓦,古柏参天,是天下文人墨客最为向往的清贵之地。
院内值房,一向是安静的,只闻得窗外蝉鸣与偶尔响起的翻阅书卷的沙沙声。
云奕坐在自己的公案前,神情专注。今日的他,与往日的确有些不同。往日里伏案久了,总觉得心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滞涩感,思路也时常中断。可今日,他只觉神清气爽,文思泉涌,仿佛有一股清凉之气在脑中盘旋,下笔如有神助。
他将目光投向案头那方古朴的端砚。
砚台中蓄着新磨的徽墨,墨色如漆,隐隐泛着光泽。他用的是妹妹送来的新茶泡的水来磨墨,茶香与墨香交融,更添了几分雅致。奇的是,这墨似乎比平日里更经用,磨一次便可写上许久,且墨迹干得极快,字迹也显得愈发风骨遒劲。
“云兄,今日看着神采奕奕啊。”一个略显热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云奕抬起头,见同僚张御史正端着茶杯,笑吟吟地站在他案旁。
这位张御史,名张谦,与云奕同龄,却是通过恩荫入仕,才学上比云奕差了一大截。他被调来翰林院协助编撰《圣武实录》,平日里对云奕最为恭敬,时常过来请教,姿态放得很低。
“张兄。”云奕颔首回礼,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疏离。
张谦的目光落在云奕的稿件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色,但很快便被热情的笑容所掩盖:“云兄的文采,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大学士昨日还夸赞,说云兄所撰写的‘高祖平定三藩之乱’一章,论述精辟,见解独到呢。”
他嘴上说着恭维的话,眼神却瞟向了那方新砚台:“咦?云兄何时换了方新砚?看着倒是古朴别致。”
“家中所寻旧物罢了。”云奕淡淡应道。
“哦?”张谦像是来了兴趣,俯下身子仔细打量,当他看到砚首那只威猛的貔貅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不知为何,他竟觉得那石雕的貔貅双眼,仿佛正冷冷地盯着自己,让他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他定了定神,笑道:“好砚,好砚!配云兄这手好字,正是相得益彰。”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指着稿件上的一处:“云兄,你看此处,‘旌旗蔽空’的‘蔽’字,此处若用‘遮’字,是否更显气势磅礴?”
云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微微蹙眉。他这篇文章,讲究的是用词精准凝练,“蔽”字意为完全遮住,形容军容之盛,恰如其分。而“遮”字则略显口语化,失了史书的庄重。
这已不是张谦第一次提出这类看似高明、实则画蛇添足的建议了。往日里,云奕心神不宁,有时便会被他绕进去,反复思量,反而耽误了功夫。
但今日,云奕心如明镜,立刻便看出了其中不妥。
“多谢张兄指点,”他语气平和地拒绝,“不过,此处用‘蔽’字,更合《史记》之古风,还是不改了。”
张谦脸上的笑容一僵,似乎没想到往日里对自己建议多少会思量一二的云奕,今日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眼珠一转,又指着另一处:“那这里,这个‘斩’字,写得似乎……稍稍有些飞白,恐不合规制。我帮你润一润?”
说罢,也不待云奕回答,他便十分自然地拿起云奕案上的笔架上的一支小楷毛笔,蘸了蘸自己带来的墨盒,便要往那稿纸上添补。
这是翰林院不成文的规矩,同僚之间互相校稿,偶有笔误,顺手修改也是常有之事,以示亲近。
然而,就在张谦的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刹那,异变陡生!
他笔尖的墨,与云奕稿件上那来自古砚的墨迹甫一接触,竟像是滚油遇到了冷水,发出“滋”的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紧接着,那原本清晰的“斩”字,瞬间被一团污浊的墨点浸染开来,如同一块上好的白绢上,掉了一滴洗不净的臭水,显得格外刺眼,丑陋不堪。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谦大惊失色,手中的笔都险些握不住。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两种墨,竟会相互排斥!
云奕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诧,他看了一眼那方古砚,又看了一眼张谦和他笔下那团污浊的墨迹,心中瞬间闪过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和那句“带着‘文昌’的福运”。
难道……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值房门口传来,翰林院掌院大学士陈敬文正板着脸站在那里。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陈大学士径直走到云奕案前,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份被墨点污了的稿件上,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云奕,这是怎么回事?《圣武实录》乃国之大典,岂容如此
草率?”
“大学士恕罪!”张谦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抢着解释,“是下官……是下官见云兄此字略有瑕疵,想为其补笔,谁知……谁知这墨不知为何,竟会洇开……”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这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陈大学士是何等人物,人老成精,一眼便看出了张谦的慌乱和云奕的沉静。他没有继续追问墨迹之事,而是拿起稿件,细细看了起来。
“嗯,‘高祖平定三藩’这一章,写得不错。”他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只是,关于‘火器营在平叛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一论点,老夫记得昨日与张御史闲聊时,他也曾提出过类似的见解。不知二位,是谁受了谁的启发啊?”
此言一出,值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这便是赤裸裸的敲打了。编撰史书,最重原创见解,若有抄袭剽窃之嫌,那可是文人最不齿的污点。
张谦的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这论点,的确是他昨日听云奕无意中提起,觉得新颖独到,便记在心里,转头就当成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大学士听,本想抢个头功,谁知今日竟被当面撞破!
他连忙辩解道:“回大学士,此乃下官与云兄平日里共同探讨所得,许是……许是英雄所见略同。”
“哦?是吗?”陈大学士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云奕,“云奕,你说说看。”
云奕向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道:“回大学士。关于火器营的作用,下官认为,不仅在于其战场上的杀伤力,更在于其对三藩藩王心理上的震慑,以及对朝廷中央集权的巩固意义。下官已就此查阅了《兵部武库司档案》与《神机营操练实录》,并整理出了三条辅证,正准备写入下一章节。”
他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将一个简单的论点,瞬间深化拓展,其深度与广度,远非张谦那句空洞的“类似见解”可比。
高下立判。
陈大学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张谦,又看了一眼那张稿纸上格外刺眼的墨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分明是有人心生嫉妒,想窃取他人之功,甚至暗中使绊子,却不想弄巧成拙,自曝其短。
“张谦。”陈大学士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既是御史台出身,当知‘诚’之一字,乃为官之本,为人之基。你心术不正,品行不端,已不适合参与《圣武实录》的编撰。明日起,回你的都察院去吧。”
张谦闻言,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被翰林院退回,这在他的仕途上,是何等巨大的污点!
他面无人色地看着云奕,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场风波,在陈大学士的雷霆处置下,迅速平息。
待众人散去,陈大学士才将那份稿件还给云奕,语气缓和了许多:“这稿子,重新誊抄一份吧。那方砚台……不错。”
说罢,他便背着手,踱步离去。
云奕捧着自己的文稿,看着案上那方静默的古砚,心中百感交集。
他终于明白,妹妹送给他的,哪里只是一方砚台。
那是一道护身符,一道能破除阴邪、守护正气的“文昌”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