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的晚膳,气氛是近来少有的热烈。
水晶肴肉、蟹粉狮子头、蜜汁火方……一道道精致的淮扬菜摆满了圆桌,柳氏亲自为两个儿子布菜,脸上笑意盈盈。
“景儿,多吃些,看你这几日为了案子都瘦了。”
“多谢母亲。”云景今日精神焕发,一扫前几日的阴霾,他夹了一筷子肴肉,还不忘朝身边的妹妹挤挤眼,“说起来,这次还真得多亏了舒儿。”
他将腰间的平安扣取下,放在桌上,那温润的白玉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你们是不知道,我得了妹妹这平安扣,往日里毫无头绪的卷宗,再看时竟字字清晰,那条线索就自己跳了出来!刑部上下都说我是神探附体,谁能想到,真正的功臣是咱们家的小福星呢?”
云景说得眉飞色舞,听得柳氏又是一阵后怕,连忙道:“可不许再胡说了,什么神啊鬼的。这是你们兄妹情深,心意到了,自然就有神佛保佑。”
主位上的云霆虽未言语,但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和看向小女儿时那赞许而深邃的目光,已然说明了一切。
云舒只是浅浅地笑着,安静地替兄长们斟满果酒。一家人其乐融融,这种感觉让她无比心安。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长兄云奕身上时,那份心安却悄然淡去,转为一丝不易察觉
的凝重。
大哥云奕,相国府的嫡长子,年方二十便高中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任编修,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也是父亲最为器重的继承人。他性子沉稳,为人谦和,身上的官禄青气,比二哥云景的更加厚重扎实,隐隐有华盖之象。
可就是这般厚重的青气,此刻却出了一点问题。
在那青气的外围,如同被蛛网缠住一般,附着着一丝极细的、油腻的黑线。那黑线并不凶恶,却韧性十足,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紧紧地黏着云奕的官运,让那本该璀璨夺目的青气,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尘埃,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这是……犯小人了。
云舒心中了然。这种气运不会带来血光之灾,却会处处掣肘,让人有志难伸,无形中消耗掉本该属于他的机遇和功劳。
“大哥,最近在翰林院可还顺遂?”她状似随意地问道。
云奕放下筷子,温和一笑:“都挺好的。只是最近奉旨与几位同僚一同编撰《圣武实录》,圣上催得紧,有些费神罢了。”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云舒却从他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疲惫。
晚膳后,云舒特意去了云奕的书房。
“大哥,我新得了些好茶,给你送些来提提神。”她提着一个小巧的锡制茶叶罐走了进去。
云奕的书房比云景的要整洁许多,满屋都是书香墨气。他正在灯下校对一份文稿,眉头微蹙。
“你来了。”见到妹妹,云奕的神情放松下来,“坐吧。”
云舒将茶叶罐放下,走到他书案旁,目光落在摊开的文稿上。那是一份誊抄工整的稿件,字迹风骨俱佳,正是大哥的手笔。
“《圣武实录》?”
“嗯,”云奕揉了揉眉心,“此书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只是不知为何,近来总是心神不宁,写出来的东西,自己总觉得不满意,呈上去也时常被学士大人挑出些无关痛痒的错处,反复修改,进度反而慢了。”
“是大哥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吧。”云舒轻声安慰,手指却不着痕迹地拂过那份文稿的纸页。
就在指尖触碰的瞬间,她“看”到了。
在那干净的纸页上,除了大哥清正的文气,还残留着另外一道气息。那气息阴冷、黏腻,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盘踞在字里行间。云舒甚至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带着一丝嫉妒与贪婪的黑色手印,覆盖在大哥的字迹之上。
“大哥,与你一同编撰的,都有哪些同僚?”
云奕并未多想,随口答道:“翰林院编修王大人,还有御史台新调来的张御史。”他顿了顿,补充道,“说起来,张御史为人倒是热忱,时常主动帮我参详文稿,提出些见解。”
张御史……
云舒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看来,那犯小人的源头,便应在此人身上了。
她没有点破,因为她知道,大哥为人方正,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绝不会轻易怀疑同僚。直接说出来,反而会让他心生芥蒂。
此事,需得用些巧妙的法子。
第二日一早,云舒便去了母亲柳氏的院子。
“母亲,我想去府里的库房看看,给大哥寻一件趁手的文房物件。”
柳氏一听是为长子,自然满口答应:“去吧去吧,库房里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只管拿。你大哥一心扑在公务上,是该添些好东西了。”
相国府的库房,珍藏着历代积累的宝物,金玉珠宝、古玩字画,琳琅满目。
云舒却对那些流光溢彩的宝贝视而不见。她屏息凝神,一双清澈的杏眼,在寻找着另一种与众不同的“光芒”。
她走过一排排的多宝阁,略过那些散发着富贵之气的金器、萦绕着珠光宝气的玉器,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木架上,停下了脚步。
一方蒙着厚厚灰尘的古砚,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看上去毫不起眼,就是一块黑黢黢的石头,甚至连个像样的锦盒都没有。但在云舒的眼中,这方古砚却散发着一股纯净、肃正的淡金色光晕。那光晕沉静而有力,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与阴晦。
“就是它了。”云舒心中一喜。
她小心翼翼地将古砚捧起,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露出砚台的真容。这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石质细腻,入手温润。砚台的形制古朴,只在砚首的位置,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貔貅。那貔貅昂首张口,双目圆睁,形态威猛,自有一股镇邪之气。
云舒抱着砚台回到自己院里,亲手用清水细细地将其冲洗干净,又用软布擦拭一新。原本蒙尘的古砚,顿时焕发出沉穆内敛的光华。
傍晚,她捧着这方砚台,再次来到云奕的书房。
“大哥。”
云奕刚从翰林院回来,正在换下官服,见到妹妹手中的砚台,不由得一愣:“这是?”
“我在库房里找到的。”云舒将砚台轻轻放在他的书案上,找了个听上去最合情合理的借口,“前几日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说我们家有件宝贝,带着‘文昌’的福运,能助人凝神静气,文思泉涌。我找来找去,觉得就是它了。大哥你最近劳神,正好用它来磨墨,说不定能管用呢?”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带着小女儿家的娇憨与天真。
若是从前,饱读圣贤书的云奕定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经历了李家之事,又亲眼见证了二弟的“时来运转”,他看着妹妹那双清澈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心中那点唯物不信的念头,不知不觉便淡了许多。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砚身上那只威风凛凛的貔貅,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意从指尖传来,瞬间渗入心脾,连日来的烦躁与郁结,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好,那我就借妹妹的吉言了。”他真心实意地笑道,“多谢你,舒儿。”
翌日清晨,云奕如常去翰林院当值。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他的书箱里,多了一方古朴沉重的端砚。
马车辘辘,驶向皇城深处的翰林院。
一方古砚,即将迎来它新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