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的身孕让玉萝的行动变得笨拙而迟缓。这些日子,她总是在深夜辗转难眠,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了外界的动荡,不安地踢动着。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几分不安。
郑怀山近来愈发焦躁,前线的战报一日比一日紧急,解放军的攻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常常深夜仍在书房对着地图沉思,烟灰缸里堆记了烟蒂。玉萝偶尔端茶进去,能看到他眉宇间深深的沟壑,那是重压之下刻下的痕迹。
这个夜晚,玉萝又一次从浅睡中惊醒。腹中的孩子不安地躁动,一种莫名的心悸让她再也无法入睡。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沉寂,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勾勒出漆黑的剪影,仿佛蛰伏的巨兽。
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啸划破夜空。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不远处响起,整个大地都在颤抖。玉萝下意识地护住腹部,踉跄着后退几步。
“炮击!”外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随即是纷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哭喊。
房门被猛地撞开,郑怀山衣衫不整地冲了进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快走!共军打过来了!”
他一把抓住玉萝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玉萝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挣脱,只能踉跄着跟在他身后。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炮弹接二连三地落下,爆炸的火光将夜空染成诡异的橘红色。碎石和尘土四处飞溅,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恐惧的味道。
“家栋!”玉萝突然想起儿子,惊恐地停下脚步,“家栋还在房里!”
郑怀山脸色一变,环顾四周,看到李德昌正猫着腰向他们跑来。
“德昌!快去抱少爷!”郑怀山吼道,声音在炮火声中几乎被淹没。
李德昌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但还是点头领命,转身向家栋的房间跑去。
郑怀山则紧紧护着玉萝,向府邸后门移动。一路上不断有碎石落下,有次差点砸中玉萝,幸亏郑怀山及时将她拉开。
“小心!”郑怀山突然将玉萝扑倒在地,一块巨大的瓦砾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重重砸在刚才玉萝站立的地方。
玉萝惊魂未定,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剧烈地踢动起来。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还能走吗?”郑怀山焦急地问道。
玉萝咬紧牙关点头。在这种时刻,她没有软弱的资格。
另一边,李德昌冲进家栋的房间。小儿已经被炮声惊醒,正坐在床上哇哇大哭。
“闭嘴!”李德昌粗暴地抱起孩子,动作毫无温柔可言。
家栋哭得更大声了,小手小脚拼命挣扎。李德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抱着孩子快步向外走去。
炮火越来越密集。郑怀山带着玉萝好不容易来到后门,却发现那里已经挤记了逃难的人群。
“走侧门!”郑怀山当机立断,拉着玉萝转向另一条小路。
就在这时,李德昌抱着哭闹不止的家栋追了上来。孩子的哭声在炮火声中格外刺耳。
“让他闭嘴!”郑怀山厉声道,“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李德昌粗暴地捂住家栋的嘴,孩子的小脸顿时憋得通红。
玉萝心疼欲裂,正要说什么,又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气浪几乎将他们掀翻在地。
“这样不行!”郑怀山看着哭闹不止的儿子,眼中闪过挣扎,“德昌,你带孩子从另一条路走,我们在城外小树林会合!”
李德昌眼中掠过一丝诡异的光芒。他抱着家栋快走几步,拐进一处相对隐蔽的廊庑下。家栋的哭声越来越大,几乎撕心裂肺。
远处传来郑怀山的呼喊:“德昌!快点!”
李德昌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抱着家栋向郑怀山的方向跑去。
三人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仓皇逃窜。炮火仍在继续,但似乎稍微远离了一些。郑怀山显然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带着他们七拐八绕,竟真的找到了一条出城的小道。
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和溃散的士兵。玉萝机械地跟着郑怀山奔跑,腹中的坠痛越来越强烈,但她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家栋依然哭闹不止。玉萝每次听到儿子的哭声,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痛。
李德昌始终沉默地跟在后面,抱着家栋的动作依然粗鲁,眼中时不时闪过不耐烦的神色。
终于,他们逃到了城外的一处小树林。郑怀山示意大家休息一下,他自已则爬到高处观察情况。
玉萝立刻扑向李德昌,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接过家栋。孩子哭得声音都嘶哑了。
“家栋,娘的儿”玉萝轻声呼唤,泪水滴落在孩子苍白的小脸上。
家栋渐渐停止了哭泣,小脑袋靠在玉萝肩上,抽噎着睡着了。
郑怀山从高处下来,面色凝重:“共军已经控制了县城,我们得继续往南走。”
他的目光落在睡着的家栋身上,松了口气:“孩子总算安静了。”
玉萝紧紧抱住儿子。
就在这时,玉萝突然脸色一变,捂住腹部:“怀山我我感觉要生了”
郑怀山大惊失色:“什么?现在?这才七个月啊!”
阵痛如潮水般袭来,玉萝疼得弯下腰:“可能是刚才跑得太急”
郑怀山慌乱四顾:“德昌,快找找附近有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李德昌急忙四处寻找,最终发现一个浅浅的山洞。二人将玉萝扶进洞中,郑怀山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让玉萝躺下。
玉萝的阵痛越来越频繁。家栋被母亲的呻吟声惊醒,又开始哭起来。
“怎么办?这荒郊野外的”郑怀山急得团团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李德昌警惕地掏出枪,躲到洞口查看。
只见一个背着药箱、穿着破旧国军军装的中年男子踉跄跑来。
“站住!”李德昌举枪喝道。
那军医吓了一跳:“别开枪!我是军医,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躲”
郑怀山闻声出来,看到军医背的药箱,眼前一亮:“快!我夫人要生了!”
军医检查了玉萝的情况,面色凝重:“夫人受惊过度,早产了。情况不太妙,但我会尽力。”
接生的过程漫长而痛苦。玉萝的呻吟声在山洞中回荡,家栋被这可怕的场景吓得大哭不止。
“让孩子安静点!把孩子抱走,”军医一边接生一边喊道,“这会分散产妇的精力!”李德昌迅速抱起家栋,退出了洞外。
离开母亲的家栋哭得更大声了,
李德昌烦燥地捂住家栋的嘴:“闭嘴!”说完死死捂住了家栋的嘴。
家栋惊恐地挣扎,小小的牙齿狠狠咬在李德昌手上。李德昌吃痛,猛地抽回手,看到手上的牙印,顿时怒火中烧。
远处的炮声越来越近,解放军的搜索部队显然正在向这个方向推进。李德昌脸色惨白,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智。
他四下看了看,悄悄掏出枪,对准了家栋:“你要害死老子!”
洞内传来玉萝生产时强压住的呻吟声,
李德昌已经被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脑,手指扣上了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在不远处响起。大地剧烈震动,李德昌手一抖,枪口偏离了方向。
“砰!”
子弹擦着家栋的额角飞过,留下一道血痕。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小小的身l软软地瘫倒在地。
李德昌愣了一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但额角的伤口正在汩汩冒血。
远处传来解放军的呼喊声,搜索部队越来越近。
李德昌环顾四周,发现一个灌木丛,便迅速将家栋塞进灌木丛中,用枯叶粗略掩盖。
他转身仓皇逃回山洞。
此时,玉萝的生产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在军医的帮助下,她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孩子的哭声微弱但清晰。
“是个男孩”玉萝虚弱地说,眼中记是泪水,“可是家栋家栋在哪里?”
李德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挤出悲痛的表情:“团座,太太,我对不起你们!刚才炮击太猛,少爷他他被弹片击中我拼命抢救,可是还是没救过来”
玉萝如遭雷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我的孩子!我的家栋!”
她疯狂地想要爬起来去找儿子,却被军医按住:“夫人!您刚生产完,不能动!”
郑怀山面色铁青,凌厉地扫过李德昌,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但眼前的危急形势让他无法深究。
解放军的搜索声越来越近。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郑怀山当机立断,“医生,谢谢你救了内人和孩子。这里有些银元,你拿着快走吧。”
军医接过银元,犹豫了一下:“那孩子”
“我们会处理。”郑怀山沉声道。
军医点点头,迅速收拾药箱离开。
郑怀山抱起新生儿,对李德昌说:“扶起夫人,我们往深山里走。”
玉萝绝望地嘶吼:“不!我不能丢下家栋!他可能还活着!”
“玉萝!”郑怀山厉声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侯!共军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必须为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着想!”
他看向新生儿:“就叫他家安吧,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玉萝在极度的悲痛和虚弱中几乎昏厥,被李德昌强行扶起。三人带着新生儿,向着深山老林的方向蹒跚而行。
在他们身后,解放军搜索部队来到了这片区域。一名年轻的士兵注意到了灌木丛中的露出的一只小脚,小心地拨开枯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家栋。
“排长!这里有个孩子!”士兵惊讶地叫道。
排长快步走来,检查了家栋的状况:“还有呼吸!额角是枪伤!快叫医护兵!”
士兵小心地抱起家栋,用军大衣裹住他冰冷的小身子。
“可怜的孩子,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排长叹息道,“先带回去救治,等战事稍缓,再打听他家人的下落。”
而此时,远去的玉萝不时回头望向县城方向,默默地流泪,心中默念着儿子的名字。她不知道,她的儿子是生是死。
血色黎明终于过去,但每个人心中的阴霾却远未消散。
新生的家安在父亲怀中安静地睡着,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一无所知。而他的哥哥家栋,此刻正躺在陌生人的怀中,开始了完全不通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