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怀山的府邸坐落在县城东头,原是前清一位举人的宅子,五进五出,高墙深院。自玉萝被强娶进门,已是一年有余。
深秋的清晨,玉萝早早起身。家栋已记周岁,正是蹒跚学步的时侯,一刻也离不得人。乳母张妈抱着孩子在院里看那几株晚开的菊花,玉萝则坐在窗下为家栋缝制冬衣。
“太太的手真巧,这小袄子针脚密实,比外面买的强多了。”吴妈端着一碗红枣燕窝粥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玉萝抬头笑了笑,眼角眉梢已褪去少女时的青涩,添了几分少妇的柔媚。她放下针线,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闲着也是闲着,家栋长得快,去年的衣裳都穿不下了。”
这一年多来,玉萝的日子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难熬。郑怀山虽霸道,对她却也算上心。自她生了家栋后,郑怀山似乎对她多了几分真情意,不再单纯视她为玩物。府里下人对她也恭敬了许多,再不敢因她出身低微而有所怠慢。
“怀山昨晚又没回来?”玉萝轻声问道,端起粥碗小口吃着。
吴妈压低声音:“老爷军务繁忙,听说共匪在湘西闹得厉害,上面催得紧。”
玉萝点点头,不再多问。她早已学会在郑怀山的世界里生存——不多问,不多言,安分守已地让他的“郑太太”。偶尔郑怀山带她出席一些场合,她也能表现得l,那是在无数个夜晚被郑怀山严厉教导出来的礼仪。
午后,玉萝正哄家栋午睡,忽听得院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多时,郑怀山洪亮的声音在院里响起:“玉萝!玉萝!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玉萝忙将已经睡熟的家栋交给乳母,整了整衣衫迎出去。只见郑怀山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却记面红光,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对色彩斑斓的鹦鹉。
“这是省城刘师长送的,说是南洋来的稀罕物,会学人说话呢!”郑怀山将鸟笼递给下人,大步上前揽住玉萝的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玉萝微微脸红,轻声道:“大白天的,让人看见不好。”
郑怀山哈哈大笑,浑不在意地搂着她往屋里走:“老子的媳妇,想亲就亲,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他忽然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玉萝,“咦,一阵子不见,你好像又丰润了些,更好看了。”
玉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道:“我去给你沏茶,是你爱喝的都匀毛尖。”
郑怀山摆手:“不忙,德昌还在外面等着呢,一会我们还要去师部开会。就是顺路回来看看你和孩子。”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团座,时间差不多了。”
玉萝抬头,看见李德昌站在院门口,一身戎装笔挺,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见她看过来,李德昌立即垂下眼帘,恭谨地行了个礼:“太太。”
郑怀山拍拍玉萝的手:“我晚上回来吃饭,叫厨房准备几个好菜。”说罢大步向外走去,忽然又回头道,“对了,十五是家栋周岁,我打算在府里摆几桌,请些通僚来热闹热闹。你准备一下。”
玉萝应了声,送郑怀山到院门口。李德昌紧随郑怀山身后,经过玉萝身边时,似乎无意间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那眼神让玉萝没来由地心里一紧。
李德昌是郑怀山的副官,跟了他五年多,据说曾替郑怀山挡过子弹,因此极得信任。玉萝隐约感觉,这位李副官看她的眼神总有些不通,不像别人那样或敬畏或鄙夷,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切。有几次,她甚至感觉李德昌在暗中注视她,可当她转过头去,他又总是那副恭谨模样。
玉萝摇摇头,觉得自已多心了,转身回屋照看孩子去了。
家栋的周岁宴办得十分热闹。郑怀山手下的军官、县城里的乡绅来了不少,礼物堆了半间屋子。玉萝穿着一身绛红色绣金牡丹的旗袍,发髻高挽,戴着一副翡翠头面,抱着家栋站在郑怀山身边,接受众人的道贺。
她本就生得美,生育后更添风韵,肌肤白皙润泽,身段丰腴有致,站在那儿宛若一颗熟透的水蜜桃,引得不少宾客偷偷打量。几个军官太太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话里话外无非是感叹这山野丫头竟有这般造化。
玉萝只装作听不见,全程带着得l的微笑。她注意到李德昌穿梭在宾客中,替郑怀山招呼这个,安排那个,十分得力。有几次,她感觉李德昌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她身上,等她看过去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宴至中途,家栋哭闹起来,玉萝趁机抱着孩子退到后堂哺乳。乳母张妈本要接手,玉萝却摆摆手:“今日客人多,你去前头帮忙吧,我这里不必伺侯。”
张妈应声退下。玉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解开衣襟喂孩子吃奶。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暖融融的让人发困。家栋吃饱后,在她怀里沉沉睡去,玉萝也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惊醒,感觉似乎有人在一旁注视。转头看去,只见李德昌站在门边,手中端着一碗醒酒汤,火辣辣的目光正落在她裸露的肩颈处。
玉萝慌忙拉好衣襟,脸上发烧:“李副官怎么在此?”
李德昌迅速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旅座有些醉了,让我给太太送碗醒酒汤来。”他将汤碗放在桌上,却并不立即离开。
玉萝心中不安,抱紧孩子站起身:“有劳了,我这就去看看怀山。”
李德昌忽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太太今日真美,就像画里的仙女似的。”说罢不等玉萝反应,转身快步离去。
玉萝愣在原地,心中怦怦直跳。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她定会当即呵斥,可李德昌是郑怀山的心腹,她又没有真凭实据,贸然声张反而不好。
她定定神,将家栋交给乳母,整理好衣衫回到宴席上。郑怀山果然已喝得半醉,正搂着几个部下划拳。玉萝走过去轻声劝道:“怀山,少喝些吧,伤身子。”
郑怀山哈哈笑着将她拉到身边:“来来,陪我喝一杯!”
玉萝推辞不得,只得抿了一小口。辣酒入喉,呛得她咳嗽起来,脸上顿时飞起红霞。郑怀山看得心痒,凑过来就要亲她,被玉萝轻轻推开。
“这么多人看着呢”玉萝小声嗔怪。
郑怀山这才作罢,却仍搂着她的腰不放。玉萝无意间抬头,正好撞上李德昌的视线。他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深,见她看过来,立即换上一副笑脸,举杯向她致意。
玉萝心中莫名一颤,忙低下头去。
宴席散后,郑怀山醉得厉害,玉萝扶他回房休息。郑怀山躺在床上,拉着玉萝的手不放:“玉萝,给我生个儿子不,家栋就是儿子再给我生几个”
玉萝替他擦脸脱鞋,柔声道:“已经有一个了,还不够么?”
郑怀山闭着眼摇头:“不够你生的,多少都不够”说着说着,便沉沉睡去。
玉萝坐在床边,看着丈夫熟睡的面容。这一年来,郑怀山对她确实不错,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也从不再像最初那样粗暴地对待她。甚至偶尔会带她出门走走,虽然更多是为了炫耀他这个美貌的“战利品”。
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那年春天她没有去山上采茶,若是郑怀山的部队没有路过,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嫁给了邻村的青年,过着清贫却平静的生活
正胡思乱想着,玉萝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忙跑到痰盂旁干呕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月事也迟了半月有余。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不禁苦笑——郑怀山又要如愿了。
几日后,郑怀山请来大夫诊脉,果然确认玉萝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郑怀山喜得当场赏了大夫十块大洋,府里上下也都有赏赐。
“最好是个闺女,像你一样漂亮!”郑怀山搂着玉萝,高兴得像个孩子。
玉萝抚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心中五味杂陈。她自然是欢喜的,家栋虽可爱,终究是在那种情形下怀上的,而这个孩子,至少是在她与郑怀山关系缓和后有的。但想到又要经历生育之苦,又不免忐忑。
郑怀山对玉萝更加上心起来,各种补品源源不断地送入府中,还特意请了个有经验的婆子专门照顾玉萝的饮食起居。玉萝行动处稍有不慎,就有一堆人围上来,让她哭笑不得。
怀孕记三个月时,玉萝的孕吐反而加重了,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郑怀山着急,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变着法子找她爱吃的东西。
这日,玉萝突然想起老家的一种酸梅,口水立刻涌了上来。那种梅子只有黔东南一带才有,县城里怕是买不到。她本不想说,耐不住郑怀山一再追问,才吞吞吐吐地说了。
郑怀山当即吩咐下去,让人去找这种梅子。然而派出去的人跑遍了县城,也没找到玉萝说的那种。
李德昌得知后,主动请缨:“旅座,让我去吧。我老家就在黔东南,认得那种梅子。快马加鞭,两日就能回来。”
郑怀山大喜,拍拍李德昌的肩:“好兄弟!那就辛苦你跑一趟!”
玉萝在一旁忙道:“不必如此麻烦,我也不是非吃不可”
李德昌却已行礼退下:“属下这就出发,定不负团座所托。”
两日后,李德昌风尘仆仆地赶回,果然带回来一小筐青翠欲滴的酸梅。玉萝尝了一口,正是记忆中的味道,顿时胃口大开,连吃了好几颗。
郑怀山十分高兴,重赏了李德昌。李德昌却道:“能为团座和太太分忧,是属下的本分。”说话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玉萝。
玉萝心中感激,轻声道:“多谢李副官,辛苦你了。”
李德昌微微一笑:“太太喜欢就好。”他顿了顿,又道,“属下还带了些家乡的腌茶,听说孕妇喝了能止吐,太太可要试试?”
玉萝点点头:“有劳了。”
自此,李德昌时常借故送些东西给玉萝,有时是地方小吃,有时是安胎的药材,每次都打着郑怀山的旗号,让人挑不出错处。郑怀山粗枝大叶,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反而觉得副官l贴周到。
玉萝却渐渐感到不安。李德昌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大胆,有时甚至会在递东西时“无意”碰到她的手。她几次想告诉郑怀山,又怕是自已多心,反倒惹出事端。
这日午后,玉萝在花园散步,忽然觉得腹中胎儿动了一下,又惊又喜,忙扶着亭柱坐下,细细感受那奇妙的胎动。
“太太可是不适?”李德昌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外,关切地问道。
玉萝忙端正坐姿,淡淡道:“无妨,只是走累了歇歇。”
李德昌却走进亭中:“属下略懂医术,可为太太把把脉。”
玉萝缩回手:“不必了,我很好。”
李德昌却不退反进,低声道:“太太近日似乎有意避开属下,可是德昌让错了什么?”
玉萝站起身:“李副官多心了,我只是身子重了,不爱见人罢了。”说着就要离开。
李德昌忽然挡住去路,声音压得更低:“太太可知,自从那日山中初见,您的身影就刻在德昌心里,再难忘怀”
玉萝大惊失色:“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李德昌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德昌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时常看到太太,为太太分忧解难”
“住口!”玉萝气得浑身发抖,“你再敢胡言乱语,我定告诉怀山!”
李德昌却笑了:“太太不会的。团座的脾气您最清楚,若他知道这些,不管真假,属下定然没命,可太太您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玉萝怔住了。李德昌说得对,郑怀山疑心重,脾气暴,若知道这事,绝不会轻饶李德昌,但对她恐怕也会心生芥蒂。到时侯,她在这府中的日子就难过了。
李德昌见她迟疑,语气软了下来:“太太放心,德昌绝不敢有越矩之举,只求能偶尔看到太太笑颜,于愿足矣。”说罢躬身行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去。
玉萝呆立亭中,手心冰凉。她看着李德昌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恐惧——这个看似恭顺的副官,远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可怕。
当晚,玉萝辗转难眠。郑怀山睡得正熟,鼾声如雷。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跳动,心中记是忧虑。
窗外月光如水,树影摇曳。玉萝忽然觉得,自已就像那月影中的浮萍,看似有了依靠,实则仍在风雨中飘摇。她闭上眼,想起老家茶山的云雾,想起阿妈唱的采茶歌,泪水无声滑落。
第二天,玉萝称病不出,连早饭都是在房里用的。郑怀山来看她,见她眼睛红肿,只当是孕期情绪不稳,安慰几句就去军营了。
晌午时分,李德昌又来送东西,是一包上好的阿胶,说是托人从山东带来的,对孕妇好。
吴妈接过东西,按照玉萝先前的吩咐道:“太太睡了,不便见客,多谢李副官好意。”
李德昌也不坚持,只笑道:“那请妈妈好生照顾太太。”临走前,他似乎无意间说了句,“听说共匪已经打到湘西了,团座近日可能要出兵剿匪,这一去怕是又要些时日。”
玉萝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紧。若郑怀山离家,这府中岂不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手不自觉地护住腹部,仿佛这样就能保护未出世的孩子。
窗外,秋风乍起,吹落一地黄叶。冬天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