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宜十六年，丰州连下三月大雨，洛江水漫至青梧县，房屋尽数冲毁，庄稼颗粒无收。
京都沈府，沈云峥跪在堂前，背脊挺得笔直。
“孽障，南宁侯府岂是你能招惹得起的？你平时不着调，与人厮混也就罢了，如今竟敢随意攀扯南宁侯世子，他母亲乃永泰公主，与圣上一母通胞，如今圣眷正浓，怎会容忍你胡言乱语！”沈政齐胡子都气的颤抖，饶是如此，也没有将手中的戒尺落在沈云峥背上，他深吸了口气，叹道“我知你是为了赈济粮的事，但南宁侯世子是此次巡按御史，粮食的调配都由他过目，中间的门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中的利害不是你能明白的，你纵然有疑虑也不该无证据直接挑明。”
沈云峥嘴角微扯，似是讽刺地笑了，青梧受此大灾，百姓因灾而死又何止千人，人死遇水便又成了瘟疫，真是饿殍遍地青梧县，推杯换盏帝王家。
沈政齐见此，也知多说无益，只叮嘱“你近日待在家里，莫要出门了，时局不稳，我与姜家商议将婚期提前，下个月初十就将人迎过门。”
沈云峥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书棋见人走了，连忙去扶沈云峥“少爷快起来，老爷他虽然不说，可是还是心疼你的，夫人刚才传了话过来，让你去佛堂一趟。”
沈云峥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便依言去了佛堂。
沈家世代从军，但人丁稀少，传到沈云峥这一代便只剩他和二房的嫡小姐两名子嗣而已，沈夫人原是老爷子副将之女，与沈政也算是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二人多年只育有一子，从前见惯生死的将门之女如今也开始信命了，只盼丈夫和儿子平安顺遂，不要步了沈家先辈的后尘。
佛堂四下清净，金身佛像无悲无喜，端坐在佛龛中，檀香氤氲，把佛前的世俗之人笼在其中。
“一晃二十年，云峥也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需要娘亲哄着抱着的小孩子了。”沈母立于佛前，手中珠串流转，并未回头看沈云峥。
“你父亲也知侯府势大，今上恩宠，所行愈发无无状。青梧是沈家发迹之地，如今突逢天灾人祸，沈家如何能置之不理。”
沈母轻轻解下了腰前的玉佩，“但沈家世代征战，子嗣不丰，他是如何也不敢再将你置于危险之地了，只盼你成家立业，莫要牵扯其中。”
沈云峥看向眼前递来的玉佩，接下道“母亲，这是什么？”
“此玉佩能调动二十名护卫，你父亲把你拘在家中，但我又如何不知你，从小养在青梧，定会不顾危险偷偷回去，不给你留着人手我怎会放心。”沈母眼神微转，流出的光让人隐约窥见当初将门虎女的风采。
“当了那么多年的将军夫人，可也别忘了我当初也是轻骑御敌的杨风仪，这些护卫都是从沙场上来的好手，忠心耿耿，我儿，此去凶险，你万分小心。”眼中泪再克制不住，落了下来。
沈云峥握紧手中玉佩，眼眶微红，却什么话也没说，恭敬跪下，朝母亲重重磕三个头，然后起身，毅然离去。
夜色暗涌时，一队轻骑奔向青梧县，仿佛利刃破开黑暗。
三月急雨骤过，空气中仍带着泥腥味，道路泥泞，路边是残破的屋宅，零零散散的药棚中病人抬进抬出，一派压抑荒凉之景。
沈云峥一行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只称是姜家派来取小姐结亲所需旧物的管事，沈姜两家结亲也是青梧人所共知的事了。
沈云峥当初也是想着姜家通属青梧，自已能借其名暗中行事。
“公子，老爷暗中送了信过来，他知会了姜家让他们配合您行事，对外只说您突逢风寒，需在家静养，婚期自然推迟。”杨蒙看着眼前衣着暗淡灰头土脸的少爷，倒真像姜家一名普通管事。
沈云峥内心一定，知晓父亲的意思，便没有什么顾忌了，只是愧对姜家小姐，自已若出了什么意外，恐连累了她。
“洛江河岸汹涌，世子此次押送粮食，走的是陆路，从南宁到奉贤中转，修整过后再到青梧，一站一站都要检查。”
“这其中都是有油水可捞的”，沈云峥讥讽道“救命粮都敢克扣，也不怕有命拿没命享。”
赈济粮侯府克扣六分，负责运送和检查的官吏又贪去两分，剩下的两分都是掺了沙子的，吃到嘴里都能把舌头磨出血泡。
天家不慈，只关心手中的权势与银钱又多了几分，何曾看见层层盘剥下的百姓尸骨。
是夜，沈云峥与姜家族老对坐。
“贤侄到来，为的是赈灾一事吧。”姜墨山拿起手边的茶轻呷一口，淡声问道。
“瞒不过族老，正是为赈灾一事而来，南宁侯世子宋严峖办事谨慎，明面上找不出什么错处，如若贸然揭发只会被反咬一口。”
沈云峥褪去了当初的气愤，也慢慢反应过来，所幸当初没有太出格，否则如今自已就是在牢里，而不是单单被罢职反省了。
“从前不是没发生过这类事，荆州雪灾的时侯不也是如此，当时郡守默许，只一个师爷冒死去状告，可今上……”
姜墨山顿了一下，只说“最后被反咬一口，被扣上了全部罪名，抄家灭族。如今，你可知如果失败，沈家虽世代忠勇，也难承其难啊。”
今上昏聩，沉浸在权势金钱之中，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
前太子软弱，对其父极尽奉承，对民生社稷却避之不及，后来因皇后谋逆被废。其余兄弟各行其道，出身好的就是天潢贵胄，出身不好的就忽视欺辱，待成年就草草给了个不起眼的封地，亲王尚且如此，况沈家乎。
但沈云峥何曾畏惧，沈家教他的是愿得此身长报国，而不是蝇营狗苟，助纣为虐。
“沈家知晓，亦不会退。”早在自已顺利出门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父亲的选择，沈云峥面向族老，眼中坚定，只道“还望沈族老成全，助我一臂之力。”
走出姜府侧门时，沈云峥怀中多了一份带有血迹的册子，正是姜家联络族中仓吏冒死抄录的发放底册。
姜家盘踞青梧已久，族人遍布各处，这是沈家比不了的，如今有了发放底册，就成功了第一步，接下来就得看宋严峖底下的人够不够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