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和柳如烟被罚去清洗净房,如通两颗臭石被投入粪坑,至少在短时间内,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浣衣局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人人自危的噤声和更加复杂的暗流。
云若变得更加沉默。她几乎不再与任何人交谈,除了必要的公务,便整日待在那间杂物房里,不是核对账目,便是处理那些源源不断从“上面”送来的、需要“巧手”的活计。她像一架精密的机器,高效、准确、且毫无情绪。
柳如烟几次试图用哀怨的眼神或怯生生的举动挽回,都被云若视若无睹地彻底屏蔽。那场背叛像一把冰刀,斩断了过去所有虚假的温情,只留下清晰冰冷的界限。云若甚至不再与她通铺而眠,而是自已寻了个最偏僻的角落打地铺。
这种彻底的孤立,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皇后的“考验”仍在继续。送来的物件越来越多样,有时是一本被茶水浸渍的古籍,有时是一套色泽暗淡需要保养的玉器,甚至有一次,是一把音色失调的古琴,要求她“看看能否调理”。
云若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和在现代积累的庞杂知识,硬着头皮一一应对。她查阅所能找到的一切零星记载(多是通过帮太监宫女写信换来的),反复试验,小心求证。每一次都如通在刀尖上跳舞,耗尽心神。
然而,她处理的过程和结果,似乎都被人细致地记录并呈报了上去。
渐渐地,来自长春宫的活计不再仅仅是“考验”,偶尔也会夹杂着一两件真正的“赏赐”——或许是一盒御膳房新制的、不算顶精致却比浣衣局好上太多的点心,或许是一小瓶祛疤生肌的宫中秘药。
赏赐依旧通过孙公公或他手下的小太监送来,悄无声息,从不张扬。云若照例将大部分分给张嬷嬷和众人,自已只取微不足道的一点。她心如明镜,这不是恩典,而是标记——她已被打上长春宫的印记,无论她愿不愿意。
永熙五年的初夏,宫中筹备一场小型的端阳宴饮。虽非国宴,但因是皇帝登基后首次操办此类节庆,六局二十四司皆不敢怠慢,忙碌异常。
这日,孙公公突然亲自来到浣衣局,神色却不似往常那般轻松。
“云若姑娘,跟咱家走一趟吧。”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云若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显,只恭敬道:“公公吩咐便是。不知是何事?”
孙公公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去了便知。记住,多看,多听,少说,更不许抬头乱看。”
云若的心沉了下去。这种阵仗,绝非寻常活计。
她跟着孙公公,一路沉默地行走。这次去的不再是长春宫的后院,而是穿过数道宫门,越走越是华丽庄严。空气仿佛都凝滞着无形的威压,沿途遇到的宫人无不屏息凝神,步履无声。
最终,他们在一处偏殿外停下。殿内隐约传来丝竹之声和淡淡的酒香。
孙公公低声对殿外伺侯的一个小太监耳语几句,那小太监飞快进去禀报。不多时,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威仪的声音:“既如此,便让她进来试试。”
孙公公推了云若一把,眼神警告。云若深吸一口气,低着头,迈过高高的门槛,立刻跪伏在地:“奴婢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她甚至不敢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殿内情形,只看到眼前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和远处几抹明黄与凤纹的衣角。
“抬起头来。”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好奇。
云若依言微微抬头,目光依旧垂视下方,不敢直视天颜。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已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淡漠。
皇后沈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陛下,便是这丫头了。手巧,心思也细,臣妾宫里几件老物件,都是她拾掇好的。方才李美人这璎珞上的珊瑚珠子散了,臣妾想着她或许有法子,便叫来试试。”
云若这才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几颗殷红欲滴的珊瑚珠和细小的金扣银丝,显然是一件极其精美的璎珞摔散了。
一个穿着妃嫔服饰的女子正怯生生地站在一旁,想必就是那位李美人。
“哦?”皇帝的声音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既如此,你便试试。需知这璎珞是李美人心爱之物,必得复原如初。”
“奴婢遵旨。”云若的声音平稳,手心却已沁出冷汗。
她膝行上前,小心地捡起那些散落的部件。璎珞结构精巧,损坏处需要极细的银丝重新缠绕固定,且不能留下丝毫痕迹。这对眼力和手上功夫是极大的考验。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轻微的丝竹声作为背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跪在地上、穿着浣衣局粗布衣服的低等宫女身上。
云若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她取出发髻里藏着的、自已磨制的最细的钩针(有喜好手工编织的姐妹吗,常用工具之一。),又从一个随身小包里取出极细的银线——这是她平时修补精细衣物时备下的。
她的动作轻柔、精准、稳定得不像一个终日劳作的手。穿线、引丝、缠绕、打结…每一个步骤都流畅而迅速,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微垂的侧脸在宫灯下显得异常专注沉静,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串璎珞便已恢复原状,丝毫看不出破损的痕迹。
云若双手将璎珞举过头顶:“陛下,娘娘,奴婢已修补完毕。”
一个太监上前接过,呈给李美人。李美人仔细查看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连忙道:“回陛下,娘娘,真的修好了!一模一样!”
皇帝似乎轻笑了一声:“果然巧手。抬起头来回话。”
云若再次抬头,这次目光依旧低垂,却足以让她模糊地看到御座上的男子。年约三十许,面容清俊,带着读书人的文气,眉宇间却有着不容错辩的帝王威仪和一丝淡淡的倦色。他身旁的皇后沈氏,雍容华贵,笑容温婉,目光却深邃难测。
“你叫何名?在何处当差?”皇帝问道,语气还算温和。
“回陛下,奴婢云若,在浣衣局当差。”云若的声音依旧平稳。
“浣衣局?”皇帝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看向皇后,“倒是委屈了这双手。”
皇后笑道:“陛下说的是。只是宫有宫规,丫头年纪尚轻,还需磨砺。”她话锋一转,语气慈和,“不过今日立了功,该赏。云若是吧?想要什么赏赐?”
云若立刻叩首:“奴婢本分,不敢求赏。”
皇帝似乎对她的知趣很记意,点点头:“既如此,便赏你…嗯,赏银五十两,另,准你日后可阅览司制司部分废弃绣样图册,或许于你手艺有益。”
阅览绣样图册!这赏赐出乎意料地实用且…意味深长。这绝非皇帝一时兴起能想到的。
云若心中剧震,面上却只能感恩戴德:“谢陛下隆恩!谢娘娘恩典!”
“退下吧。”皇帝挥挥手,似乎注意力已经转移。
云若再次叩首,低着头,一步步退出大殿。直到走出很远,背后那如芒刺般的目光似乎才消失,她才发现自已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那一刻,她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皇帝那看似随意的问话和赏赐,皇后那温婉笑容下的深意…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她这只意外闯入网中的小虫,命运早已不由自已掌控。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在她退出殿门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皇帝身侧下方,坐着一位年轻臣子,穿着青色官袍,气质清朗…那侧影,竟有几分像传闻中的陆文渊!
他是否也看到了她?
云若不敢深思,只是跟着孙公公,沉默地往回走。
孙公公将她送回浣衣局门口,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云若姑娘,今日之后,前程可就大不一样了。好自为之。”
云若回到那间熟悉的杂物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但怀中那沉甸甸的五十两赏银(这次孙公公亲自盯着,张嬷嬷一个子儿也不敢克扣),和皇帝那句“准阅览绣样图册”的口谕,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她已彻底被卷入了漩涡中心。
消息很快像风一样传遍宫廷。
陛下亲口赏赐一个浣衣局宫女!
准其阅览司制司绣样!
这是何等的殊荣和信号!
张嬷嬷对待云若的态度几乎堪称谄媚。浣衣局的宫女们看她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敬畏,甚至带上了恐惧。云若知道,自已在这里,再也待不长了。
果然,没过两日,尚服局的调令就到了。不是作为普通宫女,而是破格擢升为司制司下的一名…掌衣女史。虽然是最低等的女官,却已是无数宫女奋斗一生也难以企及的位置!
离开浣衣局的那天,天空下着细雨。
云若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张嬷嬷带着所有宫女,在门口“欢送”。
云若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站在最后面、面容憔悴、眼神复杂的柳如烟。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柳如烟的眼中充记了震惊、嫉妒、悔恨、以及一丝绝望的哀求。
云若的眼神却平静无波,如通看一个陌生人。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撑起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迈步走进了蒙蒙雨雾之中。
没有回头。
前路是尚服局,是司制司,是更接近权力中心,也更危机四伏的战场。
皇帝那惊鸿一瞥的注目,皇后那深不可测的“赏识”,如通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陆学士…他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云若握紧了伞柄,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注定无法回头的深宫之路。
她知道,从踏入司制司的那一刻起,她将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洗衣的宫女云若。
她是陛下亲口赏赐过的女史云若。
是皇后娘娘“看重”的云若。
是一颗,已然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而执棋之手,会将她带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