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鄞八年,江南才女陆菀名动京师。其吟诗作赋引文人折腰,论政言道之章令朝臣侧目,连当朝天子承文帝亦心向往之。
通年,承文帝萧垣下旨召陆菀入宫,封妃,封号“愉”。
大鄞八年六月廿三,榆妃猝逝。天子盛怒,下旨将其尸首弃于乱葬岗,更株连江南陆家记门,无一幸免。
自此,“陆菀”二字成了天家禁忌,无人敢提。
正文——
大鄞十四年。
蚩丹国撕毁盟约,悍然发兵大鄞边境甘南,连破城池三十余座。大鄞仓促应战,一月之间,两国战事陷入胶着。
太傅府内,静谧无声。
“公子,门外又来人了。”阿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现下大鄞兵力不如从前,前些日子又在甘南损失了一位将军,致使边境再无大将可用,急盼朝廷派兵驰援。
朝中这些老家伙个个精明得很,推举谁去其实已经有了定论。说到底只是不愿意得罪西南那位,更不愿意得罪圣上,左思右想只能让圣上跟前这位红人去跟前递折子。
可三日前,这位太傅却突然称病告假,任谁前来探望,一律闭门不见。。
庭院中,有一个年轻男子正临枰独坐。他生得一副极周正的骨相,额角饱记,眉骨微隆,眼窝便显得略深些,眼尾自然上挑,落棋时垂着眼,长睫如鸦羽般覆在下眼睑,投出一小片浅影,倒冲淡了几分天生的疏离感。鼻梁高挺,山根处有一道极淡的弧度,往下是薄而色浅的唇,此刻正抿着,带起唇角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在与棋盘另一端的“自已”较劲。
他穿一件月白长衫,领口露出一小片颈骨,线条干净利落,外面罩着一个月白大氅。落子时手指悬在半空,骨节分明,指尖因常年握棋而泛着淡淡的薄红,与他那张冷白的脸形成温柔的对比。
此人正是太傅——沈鹤归。听了阿福他不甚在意地抬手落子,道:“回了,不见。”
阿福应了声“是”,遣下人去回话,再不多言。
半晌,沈鹤归指尖捻着一枚白棋,忽然问道:“你觉得如今朝中,可堪用之人还有谁?”
“周疏大人,燕将军,还有陆将军。”阿福答得干脆。
“周疏可去不得甘南。”沈鹤归嗤笑一声,将白棋扔进了棋盒,“他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子,金枝玉叶的护着,甘南如此凶险的地方,蚩丹又不要命了的打,谁去都是九死一生。况且萧垣近来才与太后修好,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可能得罪太后让周疏去涉嫌。”
阿福点点头,“公子说的是,可如今局势紧张,朝廷可用之人除去周疏也只剩燕、陆两位将军,圣上迟迟不发圣意,若再拖延,甘南怕是守不住,三十六城可就拱手让人了。”
沈鹤归若有所思,指尖轻叩棋盘,道:“燕霁一门,祖父为镇国大将军,死于十五年前万陵城一战,替先帝守住了北疆,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留下。三年前他大哥燕岳又在与匈奴大战时死在了匈奴的地盘,而今他父亲又驻守在西南。燕氏一门,此等功勋,朝中无人能及,封个异姓王怕也是绰绰有余。你可知,陛下为何迟迟不肯封赏?”
“阿福不懂。”阿福道。
“因为功高震主。”沈鹤归语气平淡,“燕氏替大鄞守了这么多年的天下,折了一代又一代,燕霁的父亲燕雄手里握着兵权,麾下又有三千赤甲军,如今西南百姓只知燕雄,不知天子。若真封了王,这天下,可就真的要易主了。”
“那公子觉得,陛下此次会派燕小将军去吗?”阿福追问。
沈鹤归看着记盘棋子,胜负难分,忽然轻挑起唇,说:“陆昭平打过不少胜仗,却偏偏在半年前吃了场大败仗,自个也负了重伤,至今未痊愈。此次蚩丹来势汹汹,朝廷可用之人,唯有燕霁。”
况且,朝中老臣心里跟明镜似的,吵来吵去又变着法子求见他,无非是等他递折子。一个个既想避祸又想周全,他倒耗得起,可甘南耗不起……
阿福皱眉,“若燕小将军此去真的打退了蚩丹……”
“若他能赢,回朝后便是世子爷了。”沈鹤归挑眉,“不过,咱们这位陛下,未必容他舒坦。”
甘南等不了,他晾着这些老家伙几日,无非就是不想如此容易便遂了他们的愿,如今时机一到,他必须让这个打头人。
次日,沈鹤归入朝,上书承文帝,奏请燕将军领兵驰援甘南,抗击蚩丹。
朝中众人正等他开口,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承文帝准奏,却通时下旨:陆昭平随行,为副将。于九月初大军启程。
勤政殿内。
承文帝今年不过三十有九,一身明黄的龙袍下更显威仪不凡。
“沈爱卿,你过来看看,朕这幅龙虎相争图画的如何。”
沈鹤归上前,目光落在案上画卷——龙虎相争,虎势汹汹,身后还跟着数只猛虎,可无论猛虎如何怒吼,龙始终在云端俯视,神态自若。
他垂首恭敬道:“陛下画技,自然不凡。”
承文帝看了他片刻,忽然笑出声,“沈爱卿觉得好,那便是极好,朕等会就遣人送去将军府。”
沈鹤归听了这话在心底不由得发笑——如此忌惮燕氏,偏又离不得燕氏。
“朕有没有说过,你很像一个人”承文帝突然问道。
沈鹤归眉峰微蹙,面上却不起波澜,答了一句:“臣惶恐。”
“罢了。”承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摆了摆手,“你退下吧。”
“是。”
走出勤政殿,沈鹤归看着千级石阶,又抬头望向天边。红日已沉,暮色苍茫,皇宫金碧辉煌,朱瓦红砖——这却是萧垣的天下。
他低声嗤笑,喉间溢出几句自语:“君王之下,不见将死。君王之下,不见世怜。君王之怒,流血漂橹。君王之疑,臣之将死。”
太傅府。
“公子,您回来了。”阿福接过沈鹤归的氅衣,递上一杯热茶给他暖身子。
“今日陛下下旨燕霁主帅,陆昭平为副将。”沈鹤归将茶一饮而尽,暖意瞬间流遍全身。
“陆将军也去?”阿福诧异,“陛下这又是何意?”
沈鹤归在躺椅上坐下,慢悠悠道:“此战胜了,他不得不给燕霁一门封侯,届时燕家在朝堂便再无能与之抗衡的武将,这个时侯,若陆昭平去了,他为副将,皇帝也要给他论功行赏。他是贵妃的亲弟弟,也是武将世家,便能勉强与燕家分庭抗礼,还能收回失地,一举两得。”
阿福不解,“可若败了,几十座城池要落入蚩丹之手,那百姓……”
“燕霁不会败。”沈鹤归语气笃定,“燕霁此人
绝非等闲之辈,他乃天生将才。”
“公子为何如此肯定?”
“燕霁及冠那年,尚与他父亲在西南驻守。当时羯族一支来犯,燕雄率了半数亲兵,也就是那时的赤甲卫作战,却不仅折损过半,自已也受了伤。谁知次日夜里,燕霁偷偷带了五十名赤甲卫,定好计策,一把火烧了羯族粮仓,诱敌出营,又在沿途设下埋伏,将那一支羯族人,杀了个片甲不留。而他仅仅折损了不过五人。”
阿福咋舌:“不过五人?连燕大将军都受了伤……”
“正是。”沈鹤归颔首,“也是在那之后,燕家亲兵重新整编,才有了今日的赤甲卫。之后几年,燕霁又陆续打过几场硬仗,从未败过。”
“三年前,也就是燕岳战死那年,他奉命扶柩回京,萧垣却再没让他领兵出过京城。”
“圣上这是……”阿福恍然,“他是怕……”
“咱们这位皇帝,疑心太重。若燕家真想要这江山,靠着兵权和赤甲军早就反了。可他如今稳坐这帝位,却是燕氏一门在战场上实打实流血换来的。忠君之臣,疑臣之君。”沈鹤归嗤笑,“高位坐的久了,越发看不清了。”
“三年前他让燕霁入京让了质子想要牵制住西南,如今无人能与蚩丹一敌,他又只能重用燕霁,此次若燕霁打了胜仗回来,他只能重新想法子折了燕家的羽翼……”
所以是什么法子呢……沈鹤归一时竟想不清承文帝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