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12岁那年,大表姐和三表姐嫁人了。
一个嫁了镇上男爵家的车夫,一个嫁了镇长家角门的侍卫。
四表姐明年年初要定亲了。
安妮去五表姐家串门时发现她在写一封信,一封用词奇怪但让人快乐的信。
五表姐说这叫情书,过几年你也会写的。
安妮回到家后冥思苦想几天,着手开始准备情书事宜。
于是12岁那年,家里一向身为大姐安静谨慎的她…身上发生了件超大的糗事。
她给家里的瘸了条腿、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管家叔叔写了一封情书。
情书完成的当晚就被二妹和三妹看见了。
二妹珍妮三妹娜莎以同样的格式和类似的措辞各写了一封情书……
分别选取了她们内心认为最珍贵的事物——家里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和一只不下蛋专替别人孵蛋的鸭子。
四妹第二天看到以上三封信大呼愚蠢!
她写的那份情书里绝大部分都是对三位姐姐的吐槽,以及最后一句浅浅的表白。
亲爱的情人你好,大姐安妮选了家里的管家,这是一个快四十的男人…
父亲母亲身体都不太好,学校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都是管家叔叔出面。
同学甚至认为他就是我们的父亲。
我家既没有马车,也没有花园…
只有枯草的几蓬,臭水洼一个,但是在镇下面的村庄里还算是富裕。
父亲据说是公爵旁系的旁系的旁系,镇上虽然不够看,但是村庄里还是可以顾得起管家。
二姐珍妮和三姐娜莎选的是一只老母鸡和老母鸭。
只有我的眼光绝妙!
我选了在这片土地呼风唤雨、拥有一群小弟的鹅哥。
大鹅,我还挺喜欢你的…至少你是个公鹅!
四妹写完沾沾自喜的拿给母亲看。
当晚四个人每人把课本抄了十遍。
安妮二十岁那年,真的嫁给了管家。
生活里除了这点水花…其余的时候有的都是早上多抹一勺草莓酱之类的琐碎小事。
家里的餐桌在壁炉前面。
餐桌的主位通常坐着父亲,旁边是母亲,然后是管家和几个孩子。
父亲和母亲在安妮十八岁那年走了,这也是她能成功嫁给管家霍金斯的原因之一。
壁炉在冬日里熊熊的燃烧着。
餐桌的主位坐着霍金斯,旁边是安妮和几个孩子。
杯子里的牛奶,轻微的晃了一下。
孩子正要仔细去看,近在耳畔的巨响和壁炉的倒塌,让她愣在那里。
之后的几个小时都传来炮弹的响声。
房顶炸了个洞,阳光与寒风一同分享温馨的空气。
开战了。
不到三十年,这片土地又要死人了。
避难所在哭天抢地中建好了,看起来不太结实,但是意外的坚持了很多年。
鸡鸭鹅都受伤了。
一向身为大哥的鹅,几天后变成了插着羽毛的腐肉。
母鸡、母鸭在当天就死了,安妮同妹妹分别把它们埋在了三棵树下。
战争之初不强制征兵,也有很多人愿意去,因为开出的条件惊人的好。
只有霍金斯在夜晚孩子们安睡后,同安妮说…同样的招数,他们又用了一遍。
战争持续了很久,直到儿子能上战场也没有结束。
一年之后,书信断了六个月的安妮,等到了装着微薄抚恤金的表扬信。
您的儿子是真正的勇士,我谨代表大帝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人生的天塌了,但她和霍金斯还得活着。
数月之后,家里的粮食断了两周,老去的霍金斯偷偷拿着曾经的少校勋章上战场了。
霍金斯半夜走的,第二天傍晚安妮家就恢复了粮食供应。
孩子们吃的很开心,安妮在父母坟前坐到了半夜。
霍金斯在战场上待了半年,因为重伤,被送回了家。
等待愈合的过程中,瘟疫来了。
它像一只老鼠,在某团可能被称为勇士的烂肉身上诞生。
随着蚊虫的移动,无孔不入的钻进千家万户。
几个孩子因为抵抗力弱,先后死去。
不会有药的……这里的药早就被供应到前线了。
在某个夜里,霍金斯的手彻底的冷了下去。
安妮终于意识到——天塌了的同时,天也永远不会再塌。
她想,等这个月士兵要上战场时,她也要去。
四妹学的医,几年前上的前线。
二妹三妹是上个月相继收到抚恤金后上了战场。
战争是什么她不懂。
她只知道自己的人生被搅得粉碎,所以她也要成为绞肉机中的一员,绝不退缩!
生活像一场古怪、荒诞的闹剧。
战争戛然而止。
举国欢庆日子里,安妮把二妹和三妹以及她们的孩子丈夫都埋在后山的两棵树下。
最后,安妮等到了四妹的来信。
信里面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拘促又喜悦的笑。
四妹乐观的说…战争快结束了,再坚持一下,到时候回去她肯定风光大嫁!
送信人说四妹死了,写完之后没多久就死了,死于敌方围城导致的饥荒。
与她一同死去的,还有上百万份未能破茧成蝶的希望。
去年夏天后山的花开的很好。
二妹发现当初跟在鹅哥身后的小弟,成为了新的老大,三妹说等四妹回来吃鹅蛋。
……
后山顶的五棵树,最大的那棵埋了父亲和母亲,然后是四妹的衣服和那张简陋的结婚照还有鹅哥。
再往下是三棵并排的树,二妹和三妹总吵架,上战场前特意选定大姐在中间,以方便从中协调。
二妹的树下有孩子丈夫和母鸡,三妹的树下也有丈夫和母鸭。
大姐安妮的树下,埋了她整个人生——霍金斯和孩子们。
第二日清晨,安妮回到家,给倒塌的壁炉生了火,火苗倔强地顶着寒风熊熊燃烧。
把餐桌扶好,断的桌腿垫上砖块。
桌上每个盘子里都有抹了草莓酱的吐司,七个杯子倒满了热牛奶。
咽下口感奇怪的吐司,安妮摸了摸身上只穿过两次的订婚裙子。
她看着屋顶漏进来的阳光,对自己感叹…
真好啊,不会再分开了……今年夏天大家的身体又会开满鲜花。
短暂的眩晕过后,她的灵魂穿过长长的隧道,看见一生画面的倒流。
时光胶片最终定格在二十岁婚礼那天,女孩脸上羞涩的笑容中。
邮递员小伙按照安妮生前的嘱咐将她和霍金斯埋到了一起。
讣告上,他只写了一句话:脚下的灵魂不再老去,山川日月与他们同在。
正午,阳光微风青草,以及远方穿过废墟在招手的夏天,都有着未来的模样。
战争结束第二年,村庄迎来了外乡补锅匠,他带着女儿。
丹尼在安妮坟前念信时,艾琳在溪边写信。
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哥哥……
安妮被安葬在霍金斯身旁,就在后山那五棵树下,那埋着她一生的位置。
邮递员丹尼,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带着点风尘仆仆气息的小伙子,遵照她的遗愿完成了这一切。
他用铁锹一下下挖开冻得梆硬的泥土,动作笨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霍金斯简陋的棺材旁,新添的土坑散发着寒冷、湿润的气息。
丹尼小心地将安妮那副单薄的身躯放下去,让她紧挨着她的丈夫。
泥土重新覆盖上去,掩盖了那张曾经羞涩、后来只剩下疲惫与坚韧的脸庞。
丹尼没有立碑,只在两处微微隆起的新土上各压了一块附近捡来的、被溪水磨圆了的石头。
风在光秃秃的树枝间呜咽。
风穿过那些刻着名字的粗糙树皮——父母、四妹、鹅哥、二妹珍妮、三妹娜莎……
还有如今躺在这里的安妮和霍金斯。
丹尼站了很久,直到手指冻得发麻,才拿起靠在树上的铁锹,默默走下后山。
几天后,丹尼再次来到安妮那已经半塌的房子前。
屋顶被炮弹炸开的大洞依旧敞着,像一个无神的眼睛,空洞地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寒风在里面畅通无阻地穿梭,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早已干枯的草屑。
他是来替安妮处理最后一点杂事的,也是受她生前一点模糊的托付——她曾提过一句,壁炉砖后面或许有点东西。
壁炉完全倒塌了,碎砖和烧黑的木梁堆成一堆。
丹尼挽起袖子,徒手在冰冷的瓦砾堆里翻找。
砖块冻得刺骨,棱角划破了他的手指,渗出血珠,混进黑灰里。
他耐着性子,一块块搬开,凭着感觉在靠近原来炉膛内壁的位置摸索。
手指触碰到一块松动的砖头,他用力一抠,砖被抽了出来。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人工掏出来的壁龛。
里面塞着一叠厚厚的、用旧布仔细包裹的东西。
丹尼小心地取出布包,拂去上面的灰尘和砖屑。
布是那种粗糙的家织麻布,已经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很厉害。
他一层层揭开,里面是几封信件和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
信件都用细麻绳捆着,纸张粗糙发黄,边缘卷曲。
最上面那封,墨迹很新,笔迹却显得虚弱无力。
歪歪扭扭地写着:给后来的人。安妮。
丹尼的心沉了一下,他认得这字。
犹豫片刻,他拆开了最上面的那封信。
字迹果然如他猜测,是安妮在最后时日里写下的,虚弱得几乎不成行,却努力保持着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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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大概我已经不在了。
别难过,也别觉得死亡是什么特殊的东西。
我只是有些话不想烂在肚子里,也不想带到土里去吵醒霍金斯他们。
他们太累了,该好好睡。
我叫安妮,曾经是家里的长女,后来是霍金斯的妻子,几个孩子的母亲。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这感觉很奇怪,像站在一片废墟上,风呼呼地刮过去。
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
霍金斯走了,带着他那条瘸腿和少校勋章,又去了前线。
他说那勋章或许还能换点粮食回来。
他没骗我,粮食是回来了。
可他自己,像块破布一样被抬回来时,勋章不知道丢在了哪个泥坑里。
他身上的味道,比我们家以前那个臭水洼还要难闻。
瘟疫……像看不见的老鼠,顺着风就钻进了屋子。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烧起来,小小的身体烫得吓人,又冷得像冰。
霍金斯的手,最后也冷了。
我抱着他,感觉像抱着一截冬天河边的枯木。
屋子里真静啊……
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
二妹珍妮,三妹娜莎,她们收到抚恤金那天,抱着哭了一场。
第二天,就一起去了征兵处。
珍妮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我们埋老母鸡的那棵树。
娜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些。
她们再也没回来。
抚恤金
那点钱,连她们坟头的一捧新土都买不起。
四妹……她总觉得自己聪明。
她学医,说要去救人。
还写信来…说快胜利了,说她要风光大嫁。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两个孩子笑得像傻傻的。
信刚到驿站,围城就开始了。
她……没熬过那个冬天。
照片上的人不知道是否会在哪里沉睡
没看到尸体,我还期待着与她们相见。
后山的树,现在有五棵了。
最大的那棵,睡着父亲母亲。
旁边是四妹的,有她的照片和我们的鹅哥。
再旁边,三棵树排着,珍妮和娜莎总吵架,非让我在中间。
她们树下有她们的丈夫孩子,还有那只老母鸡和老母鸭。
我的树下,埋着我的霍金斯和我的孩子们。
现在,我也要去那里了。
真冷啊…
壁炉塌了以后,这屋子就再也没暖过。
我没什么值钱东西留给你。
壁龛里那个小布包,里面是霍金斯最后那半年,我偷偷攒下的一点东西。
有他旧军装上的两颗铜扣子,颜色都磨掉了;
有一小块他重伤时,我从他伤口旁剪下来的、没被血浸透的衣角布料;
还有……我藏了很久的、最后一点草莓酱。
是战争前,母亲教我做的。
抹在吐司上,红得像血,甜得发腻。
以前孩子们都喜欢,霍金斯也喜欢。
现在,就剩这一点点了,玻璃瓶底都刮不干净。
我兑了点东西,吃完就自由了。
若是战争又开始了,你看着办吧……
信在这里中断了,字迹越发凌乱,最后几个字几乎认不出来。
丹尼的视线模糊了,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冰冷的空气让湿润的眼角感到一阵刺痛。
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目光落在那个小布包上。
他解开布包,里面正如安妮所说……
两颗磨得发亮的铜纽扣,一小片灰褐色的、边缘毛糙的粗呢布料,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沾着干涸深红色酱痕的玻璃瓶。
瓶底确实只剩下薄薄一层凝固的暗红,像凝结的血。
他攥紧了布包,冰冷坚硬的玻璃瓶硌着他的掌心。
环顾四周,这破败的屋子在寒风中瑟缩,屋顶的大洞像无声呐喊的彷徨。
他默默地把信件和布包重新包好,塞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壁炉的废墟和那张断腿的餐桌,他转身离开了。
风从破洞灌进来,吹动了桌上残留的、早已干透发硬的一点面包屑。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个春天,它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温和姿态降临。
阳光不再吝啬,慷慨地洒在布满弹坑、野草顽强生长的土地上。
溪水解冻,带着碎冰叮叮咚咚地流淌着。
冲刷掉岸边残留的、不知是去年还是更久远年代的黑色污迹。
村庄像一头从漫长冬眠中苏醒的小兽,缓慢而艰难地活动着筋骨。
炊烟重新在几根歪斜的烟囱上袅袅升起。
虽然稀薄,却带着生的气息。
这天下午,村口那条被废弃多时的土路上,远远地出现了一辆破旧的手推车。
车轮吱呀作响,声音在寂静的午后传得很远。
推车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背微驼,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
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洗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褂子。
车上堆着些零碎的铁器工具、破锅烂盆,还有个卷着的、油乎乎的皮围裙。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跟在车旁。
她穿着同样简朴的旧衣,裤腿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
女孩低着头,脚步有些拖沓,似乎不太情愿。
父亲,这里……能行吗
看着比上一个村子还……
女孩的声音带着沙哑和怯意。
男人停下脚步,抹了把额头的汗,眯起眼打量着眼前半是废墟、半是重建迹象的村落。
几处新垒的土墙歪歪扭扭,夹杂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之间。
艾琳,甭挑啦!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有人的地方,锅就得补,盆就得箍!
破地方,才有咱的饭吃…战停了,总得活下去。
他拍了拍车上挂着的几串铁箍,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找个背风的地方,先把摊子支起来。
女孩艾琳抬起头,露出张清瘦的脸。
她的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和戒备。
艾琳飞快地扫过路边的断墙、焦黑的木梁,以及远处田野里巨大的、积着浑浊雨水的弹坑。
当她的目光掠过村后山坡上那几棵孤零零的、枝干虬结的树时,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辨认什么。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头,帮父亲推起了车子。
车轮再次发出吱呀的呻吟,碾过路上新长出的、嫩生生的野草芽。
他们的到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几个在废墟里翻找还能利用的木料或砖石的男人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投来探究的目光。
几个在溪边浆洗衣物的女人也抬起头,交头接耳起来。
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也有一丝对外来者本能的疏离。
补锅的一个缺了条胳膊的老汉,靠在自家刚修葺了一半的门框上,扬声问道。
他的门框歪斜着,只用几根木棍勉强支撑。
哎,老哥!补锅匠立刻堆起笑容,推车凑了过去。
正是手艺人!锅漏了盆瘪了炉子裂了都能拾掇!价钱好商量,给口吃的也成!
他麻利地从车上卸下小马扎、小火炉和几件简单的工具。
老汉上下打量着他们父女俩,又看看车上那些家什,最终点了点头。
嗯……巷子口那堵墙后面——背风,地方还算宽敞。你们去那儿吧。
多谢老哥指点!补锅匠连连作揖,推着车往老汉指的方向走去。
艾琳默默跟在后面,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粘在自己背上,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旧衣服的口袋,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硬硬的小东西。
他们在巷子口那堵半塌的土墙后面支起了简易的摊子。
小火炉很快生了起来,冒着淡淡的青烟。
补锅匠叮叮当当地整理着他的铁锤、铁砧和焊锡。
艾琳坐在一旁的小包袱上,抱着膝盖,安静地看着父亲忙碌。
她目光有些飘忽,时不时越过断墙的缺口,望向远处田野尽头那片起伏的山坡,望向山坡上那几棵轮廓清晰的树。
丹尼是在傍晚送信回来的路上看到他们的。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在村口那片空地上,将断壁残垣的阴影拉得老长。
那辆破旧的手推车和那个埋头在火炉前敲打着一个破铁盆的男人,显得格外突兀。
丹尼的目光掠过补锅匠,落在旁边那个安静坐着的女孩身上。
她低着头,似乎在用一根小树枝在脚下的泥土上划拉着什么。
一瞬间,丹尼的脚步顿住了。
女孩侧脸的轮廓,那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那种安静而略带倔强的姿态,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他。
太像了!
不是五官的完全一致,而是那种神韵,那种在困顿中努力维持着一点什么的劲儿。
他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少女安妮的影子。
只是安妮的影子被岁月磨砺得粗糙而沉重,而眼前这个女孩的轮廓,在夕阳下还带着青涩的毛边。
女孩似乎察觉到注视,抬起头来。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浅褐色的,里面映着跳动的炉火,也映着丹尼有些怔忡的脸。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询问,一丝警惕,还有几分茫然。
丹尼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有些发烫。
他清了清嗓子,推着自行车走了过去。
新来的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静。
补锅匠闻声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生意人的笑容。
啊,邮差大人!是是是,刚来贵宝地,讨口饭吃。
补锅箍盆,啥都能拾掇。您家里有活儿
哦,暂时没有。
丹尼摇摇头,目光还是忍不住瞟向女孩。
这位是……
哦,这是我闺女,艾琳。
补锅匠拍了拍手上的灰。
艾琳,叫丹尼大哥。
丹尼大哥。
艾琳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生涩。
她飞快地低下头,继续用树枝在地上划拉。
嗯。丹尼应了一声,推着车准备离开。
村里刚安顿下来,活计可能不多,慢慢来。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哎!多谢邮差大人!补锅匠在后面感激地应着。
丹尼推车走远了,走出巷口时,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艾琳小小的身影,她依旧低着头,专注于脚下那片土。
丹尼的心头沉甸甸的,那个小布包和安妮歪歪扭扭的字迹仿佛又在怀里发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衣服的内袋,那里硬硬的还在。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
丹尼带着那个小布包和安妮的信,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后山的土路。
路边的野草长得更茂盛了,几乎要淹没小路。
他拨开湿漉漉的草叶,裤脚很快被露水打湿。
五棵树微微颤动着。
艾琳的笔尖重新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她写得有些慢,时而停顿思考,仿佛在斟酌着如何向一个沉默的朋友倾诉。
亲爱的哥哥…你见过山外面是什么样子吗
我跟着爸爸走了好多地方,好多村子都破破烂烂的,人也……有点凶。
这里的人好像也都差不多。
不过那个邮差大哥……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像认识我,又好像在看别人。
她顿了顿,回头望了眼山坡的方向。
山坡上,隐约能看到个坐在树下的身影。
我昨天在山坡下捡柴火,看到几棵很特别的树
有一棵下面,好像……压着两块圆石头有点奇怪…
山坡上风挺大的。
爸爸说以前打仗时,炮弹把很多树都炸没了,这几棵能活下来,很不容易。
她的笔尖在纸面上轻轻点了下,留下了微小的墨点。
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吗
那个邮差大哥,他好像总往山上跑。
还有你去过的地方,有没有见过那种……红红的,很甜很甜的东西
我好像闻到过一点点味道,很淡很淡。
在风里,就在山那边……但又找不到了。
我偷偷尝过一种野莓子,酸得要命,把舌头都酸麻了,一点也不甜!
艾琳的脸上露出丝孩子气的懊恼和向往。
她继续写下去,笔迹流畅了些。
哥哥你说——你会在所有的山川湖海里望着我……
溪水会是你吗
我给你写信,你看得到吗
爸爸说等攒点钱,就找个地方驻扎下来。
我有点怕,又有点期盼……
能驻扎下来,就不用一直走路了,脚就不会那么疼了。
可是……
她抬头看了看溪水对岸更广阔的、长着稀疏野草的荒地。
远处还能看到巨大的弹坑边缘。
驻扎下来,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
像你一样,能去很远地方的人了
那只小小的豆娘似乎休息够了,振了振湿漉漉的翅膀,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豆娘掠过水面,朝着下游阳光更灿烂的方向飞去。
艾琳的目光追随着它,直到它变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写的字。
纸片不大,已经快写满了。
她想了想,在最后一行…用力地、清晰地写道:
哥哥你若化成了溪水……至少你永远活着!
写完了。
艾琳吹了吹纸上的铅笔灰,小心翼翼地折成一只小纸船。
她拿着纸船,走到溪水边,蹲下来把它轻轻放在水面上。
水流立刻温柔地托住那小船,带着它晃晃悠悠地顺着远方漂去。
小船在清澈的水面上打着旋儿,绕过几块凸起的鹅卵石,越漂越远。
载着那封开头写着亲爱的哥哥……的书信,驶向未知的下游。
艾琳蹲在溪边,一直看着那只小纸船消失在河道拐弯处,被一片新生的芦苇丛挡住。
水面上只留下荡漾开的细小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慷慨地洒满整个山坡和山下的溪流。
草叶上的露水早已蒸发殆尽。
空气暖融融的,弥漫着泥土、腐殖质与野草被晒热的混合气息。
风也温柔了许多。
拂过面颊,带着令人微醺的暖意。
丹尼终于看完了安妮留下部分的旧信。
他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担。
那些泛黄的纸页背后…
那些记着病痛、死亡、分离和挣扎的过往…
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似乎也褪去了沉重,显露出一种被时光冲刷后的平静。
他把信件仔细地包好,连同那个装着纽扣和布片的小布包,一起放回怀里。
他站起身,走到安妮和霍金斯的坟前。
坟头那块被他放过草莓酱的地方,此刻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
像块小小的、凝固的琥珀——镶嵌在湿润的泥土和嫩绿的草芽之间。
几只小小的、翅膀透明的黑色蝇虫被那点残留的酸甜气息吸引…
丹尼的目光扫过五棵树,扫过那些刻痕依旧的树皮。
父母、珍妮、安妮、霍金斯、娜莎……
这些名字的主人在日光中安然沉睡。
最大的那棵树冠投下浓密的树荫,庇护着一切。
阳光穿过新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摇曳的光斑,像无数远方而来的信鸽。
田野里巨大的弹坑积水闪烁着刺目的光。
边缘处,几簇顽强的野草正奋力向上生长、再生长……
直到开出几朵淡紫色的小花那天。
他转过身,准备下山。
目光很自然地投向山下那条溪流。
溪水像一条流动的、闪闪发光的银带。
就在那银带边、鹅卵石滩上,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艾琳。
她正蹲在那里,低着头,非常专注地看着水面。
阳光打在她略显单薄的肩膀和低垂的脖颈上。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丹尼的目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入溪水中,仿佛在触摸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然后,她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尖闪烁着细小的金芒。
她并没有擦拭,而是保持那个姿势,静静地望着溪水流去的方向。
脸上带着种孩子气的迷茫,混合着好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向往。
风从山坡上吹下,和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那风轻轻拂过艾琳额前细碎的发,仿佛也拂过了丹尼的脸颊。
风里,似乎真的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甜味。
像幻觉……又像某个遥远夏日残留的回响。
丹尼立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山下的女孩和那条闪光的溪流。
脚下是沉睡的、不再老去的灵魂。
眼前是阳光下流淌的、奔向未知远方的溪水。
而更远处…是穿过废墟、弹坑——越过重重新生的野草与倔强的小花。
那个曾在安妮最后叹息里出现的、象征着生命循环的夏天。
它来了。
它正从那田野的尽头、从河流的转弯处……
带着青草的气息和野花的微光,一步一步清晰而坚定地走来。
若是它有着故人的容貌…
那女孩定会眼底充满了坚定的希望。
石头标记位置。
野草顽强地沿着土堆的边缘向上攀爬。
嫩绿的新芽点缀在安妮和霍金斯的坟头。
丹尼走到安妮的树下,默默站了一会儿。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像谁的低语。
他找了一块较为干燥的石头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旧麻布包。
他先拿出安妮那封最后的信,又小心翼翼地解开小布包。
露出里面的铜纽扣、呢布碎片和小小的玻璃瓶。
他拿起那封信,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低声念了起来。
声音在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单。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大概我已经不在了……
他念得很慢,一字一句,仿佛安妮就在旁边听着。
念到她描述孩子们高烧时的无助,念到霍金斯冰冷的手,念到二妹三妹抱着抚恤金离去时的背影,念到四妹那封永远无法兑现的风光大嫁的信……
丹尼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微微发颤。
山风似乎也安静了些,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应和着他。
……真冷啊……壁炉塌了以后,这屋子就再也没暖过。
信的最后一段念完,丹尼沉默了很久。
他拿起那两颗磨得光滑的铜纽扣,指腹摩挲着上面冰冷的金属质感。
他拿起那块粗糙的呢布碎片,仿佛还能感受到霍金斯伤口的灼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玻璃瓶上。
瓶底那层凝固的深红色草莓酱,在晨光下像块凝固的血,又像颗深藏的心。
丹尼拧开瓶盖,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岁月稀释殆尽的甜酸气息飘散出来…
混杂着玻璃瓶本身淡淡的尘土味。
他用手指小心地抠出一点点残渣。
粘稠、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韧性。
他站起身,走到安妮和霍金斯的坟头前…
弯下腰,将指尖那点暗红色的酱料,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覆盖着新草的泥土上。
那一点点的红色,在湿润的褐色泥土和嫩绿的草芽间,显得异常醒目。
安妮婶婶…
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泥土说话。
霍金斯叔叔,尝尝吧……
做完了这一切,他重新坐回石头上,把铜纽扣和布片仔细放回小布包,又将那封最后的信折好收起来。
他拿出了另外几封安妮生前捆好的、更早时候的信件。
他没有再念出声,只是默默地翻看着。
信纸泛黄,字迹清晰些,记录着更早的时光。
霍金斯被抬回来时的惨状,瘟疫初起时孩子们的哭闹,二妹三妹临走前夜在灯下缝补衣服的剪影,还有对四妹照片上那个傻小子的猜测……
生活的苦难,被安妮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笔调记录下来,
偶尔夹杂着对后院一棵新发芽的番茄苗或者一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的短暂欣喜。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暖洋洋地照在他身上。
丹尼沉浸在那些泛黄的字迹和过往的烟尘里,一时间忘记了时间。
山脚下,那条溪水比前几日清澈了许多,潺潺流淌着,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艾琳沿着溪边慢慢地走着,手里攥着一个小东西。
她避开溪边几处明显残留着黑色油污或铁锈痕迹的地方…
找了一块相对干净、铺着鹅卵石的浅滩停了下来。
她蹲下身,溪水倒映出她清瘦的脸庞和带着迷茫的眼睛。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小截铅笔头,短得几乎握不住。
还有一张从某个旧账本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纸片。
纸片边缘粗糙泛黄,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墨迹。
艾琳看着溪水,看了很久,像在发呆。
水里的倒影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然后她低下头,把皱巴巴的纸片在膝盖上努力压平。
她用那截短短的铅笔头,非常小心地、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字迹稚嫩,有些歪斜,却透着股郑重的认真。
亲爱的哥哥……
她写下了开头,却停住了笔。
她抬头再次望向溪水。
清澈的水流绕过石头,向下游奔去,不知疲倦。
溪边新长出的几丛野草,细长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
一只很小、翅膀带着水珠的豆娘停在长长的草茎上。
这一生,便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