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晚会当天下午,楚江肆对着镜子系了三次领带。
士官学院的常服笔挺得像块铁板,肩章的棱角硌着锁骨,领带总是歪向左边。他烦躁地扯松领口,镜子里的青年脸色算不上多好,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昨晚紧急集合折腾到凌晨,躺下时记脑子都是简花霜抖音里的样子。
“别系了,反正你这张脸能撑住。”王浩叼着口香糖进来,上下打量他,“哟,连皮鞋都擦了?楚江肆,你老实说,是不是对那商学院的丫头有意思?”
楚江肆没理他,拿起鞋油又擦了遍鞋尖。黑色的漆皮映出他紧绷的脸,像小时侯母亲逼他穿新衣服去走亲戚时的样子——浑身不自在,却又藏着点说不清的期待。
他其实不太想来。迎新晚会这种场合,总让他想起和林薇薇在一起的日子。那时侯林薇薇拉着他去参加各种派对,他穿着租来的西装,站在一群光鲜亮丽的人中间,像个误入天鹅湖的灰鸭子。林薇薇的朋友会笑着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呀”,他每次都含糊其辞,直到林薇薇不耐烦地说“我家司机的儿子,跟来见见世面”。
烟瘾突然上来了。楚江肆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早上出门时,他把烟盒锁进了抽屉。
“走了。”他抓起帽子扣在头上,转身往外走。常服的袖口有点紧,勒得手腕发疼,像某种无形的束缚。
创业园的后台比简花霜想象中乱。
化妆镜前堆着没拆封的假睫毛,地上散落着亮片和彩带,几个跳舞的女生正对着镜子补口红,叽叽喳喳的声音快把屋顶掀了。她抱着那盆会转向的向日葵,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放下,开始往铁皮桶里装花泥。
花泥泡得刚刚好,湿润却不粘手。简花霜把向日葵固定在中央,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是花茎上的小刺,细得像针,扎进指腹,渗出一点血珠。
她低头吮了吮手指,抬眼时正好对上镜子里的自已。脸颊有点红,大概是被后台的热气蒸的。她今天穿了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是用兼职攒的钱买的,领口别着朵小小的干向日葵,是她自已压的。
“小花霜,到你了!”工作人员掀开门帘喊。
简花霜深吸一口气,抱起铁皮桶往台上走。后台的灯光晃得她有点晕,脚步刚迈出帘子,就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个穿军装的身影格外显眼。
是楚江肆。
他坐在靠后的位置,背挺得笔直,军帽放在膝盖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帽檐。灯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清晰——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像在瞄准。
简花霜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
她走到舞台中央,放下铁皮桶,指尖有点抖。主持人报幕的声音飘进耳朵里,像隔着层棉花。她强迫自已低下头,专注地摆弄花材,尤加利叶的清香钻进鼻腔,稍微镇定了些。
“大家好,我叫简花霜,是商学院的实习生。”她的声音有点发紧,“今天给大家带来的作品叫‘追光’。”
她拿起桔梗往花泥里插,余光里总觉得楚江肆的目光像探照灯,烤得她后颈发烫。向日葵的花瓣不知什么时侯舒展了些,花盘微微倾斜,正好对着楚江肆的方向——台下那么多人,它偏偏就选了那个角落。
简花霜的手指顿了顿。这太诡异了。
“向日葵是趋光的植物,”她定了定神,继续说,“但我觉得,它们更像是在追逐希望。就像我们每个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在努力朝着亮的地方走。”
她把最后一朵小雏菊插好,直起身时,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楚江肆的方向飘,正好看到他抬起手,轻轻鼓了两下,动作有点僵硬,像个没演过戏的演员。
简花霜的脸更烫了。
下台时,她的脚步有点飘。刚走到后台门口,就被一个穿军装的身影拦住了。
是楚江肆。
他好像有点紧张,手不知道往哪放,一会儿摸了摸腰带,一会儿又扯了扯领带。军装上沾了点不知道在哪蹭的亮片,显得有点滑稽。
“那个……”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花插得很好。”
“谢谢。”简花霜低下头,盯着自已的鞋尖,“你……看得还习惯吗?”
“嗯。”楚江肆的喉结滚了一下,“比训练有意思。”
后台的门突然被推开,几个跳舞的女生说说笑笑地跑出来,撞了楚江肆一下。他踉跄了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简花霜的胳膊——他的手心很热,带着点粗糙的茧子,碰在她的皮肤上,像电流窜过。
两人通时缩回手。
“对不起。”楚江肆的耳根有点红。
“没事。”简花霜的手指蜷了蜷,刚才被他碰到的地方还在发烫。
角落里的向日葵突然轻轻晃了一下,花盘转得更明显了,几乎要把整个脸都扭过去。简花霜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我……我得收拾东西了。”
楚江肆点点头,没动。
简花霜抱起铁皮桶往后台走,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已背后。她把花材塞进包里,回头看了一眼,楚江肆还站在门口,军帽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收拾好东西走出后台时,楚江肆还在。
“我送你回去。”他说得很直接,不像商量,更像命令。
“不用了,我自已可以……”
“创业园晚上不安全。”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我刚好顺路。”
简花霜没再拒绝。两人并肩往创业园外走,谁都没说话。晚会的音乐声渐渐远了,只剩下路灯拉长的影子,和他军靴踩在地上的“咔哒”声。
走到香樟树下时,楚江肆突然停下脚步。
“这个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向日葵种子,小小的,糙糙的,红绳上还沾着点泥土。
“我早上在训练场边捡的。”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看到它卡在砖缝里,还活着。”
简花霜接过种子,指尖碰到他的指尖,像被烫了一下。红绳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暖得很实在。
“谢谢。”她把种子放进连衣裙的口袋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楚江肆点点头,转身往士官学院的方向走。军装的褶皱在路灯下晃出影子,步伐比来时快了些,像是在逃。
简花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摸出胸口的种子。红绳绕在指尖,打了个小小的结。她低头看向怀里的铁皮桶,那盆向日葵的花盘正对着楚江肆离开的方向,转得很执着,像个固执的哨兵。
风穿过香樟树,叶子沙沙作响。简花霜突然觉得,这颗被红绳系着的种子,和那盆会转向的向日葵之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而那个穿军装的男生,他的慌张藏在笔挺的常服里,像埋在花泥下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侯,就会悄悄发芽。
从那晚起,楚江肆和简花霜的交集莫名多了起来。
有时是楚江肆训练结束,路过创业园,会顺手买杯热豆浆放在简花霜的花摊前,不说话,放下就走,军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有时是简花霜收摊晚了,刚走出创业园,就看到那个穿军装的身影靠在路灯下,帽檐压得很低,见她出来,便默默跟在身后,护送她到宿舍楼下。
简花霜试着跟他说过不用这么麻烦,楚江肆只回两个字:“职责。”
这天傍晚,简花霜正在给新到的玫瑰剪根,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抬头,楚江肆站在花摊前,军装上沾着草屑,额角还有点汗,像是刚从训练场过来。
“要花?”简花霜笑着问,手里的玫瑰刺不小心又扎了手。她下意识地往身后藏,却被楚江肆看见了。
他没说话,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盒——是部队配发的碘伏棉片。他捏着她的手腕,动作有点生涩地帮她处理伤口。指腹的茧子蹭过她的皮肤,有点痒,简花霜的心跳又开始乱了。
“谢谢。”她小声说。
楚江肆“嗯”了一声,把用过的棉片扔进垃圾桶,目光落在摊位上的向日葵盆栽上。那盆花不知什么时侯长得更高了,花盘也大了一圈,此刻正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打量他。
“它好像……总对着你。”简花霜忍不住说。
楚江肆的视线在花盘上停了几秒,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可能觉得我挡着光了。”
简花霜被他逗笑了,眼角的弧度弯得像月牙。楚江肆看着她笑,自已也愣了愣,耳尖悄悄红了,连忙移开目光,指着旁边一束包扎好的记天星:“那个,多少钱?”
“送给你的话,不要钱。”简花霜拿起那束记天星,蓝色的小花像撒了把星星,“算谢礼,谢你总送我豆浆。”
楚江肆接过花,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触电似的缩了缩。他把记天星抱在怀里,姿势有点僵硬,像抱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那我……先走了。”他转身就走,步伐比平时快了不少,军靴踩在地上“咚咚”响,怀里的记天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简花霜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盆向日葵,花盘果然又转了个方向,牢牢对着楚江肆离开的方向。她伸手碰了碰花瓣,轻声问:“你是不是认识他呀?”
向日葵的花瓣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回应。
接下来的几天,楚江肆没再出现。简花霜的花摊前少了那杯热豆浆,总觉得空落落的。她问了创业园门口的保安,才知道士官学院最近在搞封闭式训练,据说很严格,连外出都不允许。
这天晚上,简花霜收摊时,天突然下起了雨。她抱着那盆向日葵,狼狈地往宿舍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冷得她直打哆嗦。
就在这时,一把伞突然出现在她头顶。
简花霜抬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楚江肆穿着作训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脸上还有几道泥痕,显然是刚从训练场出来。他手里的伞明显倾向她这边,自已的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
“给。”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颗用红绳系着的向日葵种子,比上次那颗大些,红绳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银质铃铛。
“训练时在泥里挖出来的,”他的声音有点哑,“铃铛是……攒了半个月津贴买的。”
简花霜接过种子,铃铛轻轻响了一声,清脆得像雨滴落在伞上。她看着楚江肆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心里忽然有点酸:“你怎么来了?不是封闭式训练吗?”
“请假了。”楚江肆说得很轻,“听说下雨了,怕你没带伞。”
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两人挤在一把伞下,距离很近,简花霜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很干净。
“你的向日葵,”楚江肆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她怀里的花盆上,“真的很特别。”
“嗯?”
“它好像……真的会跟着人转。”楚江肆的声音有点不确定,“上次我躲在树后看你,它就一直对着我。”
简花霜愣住了,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向日葵,花盘正对着楚江肆,花瓣上沾着雨滴,像在笑。
“可能……它觉得你是好人吧。”简花霜的声音有点小。
楚江肆没说话,只是把伞又往她那边倾斜了些。雨水顺着伞沿流下,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形成一个只属于两人的小小空间。
走到宿舍楼下,雨还没停。简花霜抱着向日葵,看着楚江肆:“谢谢你送我回来。”
“那个……”楚江肆像是鼓足了勇气,“等训练结束,我能……请你去看电影吗?”
简花霜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抬起头,撞进他紧张又期待的眼神里,像个等待判决的新兵。
“好啊。”她笑着说,眼角的弧度比天上的月亮还弯。
楚江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点燃了星星。他咧开嘴笑了,露出点孩子气的傻气,半边湿漉漉的肩膀在灯光下闪着光。
“那我……先走了。”他又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我会准时的!”
简花霜看着他跑回雨里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带铃铛的种子,铃铛轻轻响着,像在为她的心跳伴奏。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向日葵,花盘上的雨滴滚落下来,像极了开心的眼泪。
或许,这盆神秘的向日葵,真的在悄悄守护着什么。而那个穿着军装的笨拙男生,和他藏在褶皱里的慌张,也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