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乡,我发现村里欠了爷爷百万赊账单。
原本只想追回债务,却意外被乡亲们塞了个村长的头衔。
这年头,谁讨债谁当家!老乡们振振有词。
本想连夜跑回城,村口老槐树下竟摆开说理阵仗。
九十岁的太公敲着烟袋:钱,村里是还不上了。
但我们可以还人——把我曾孙女许配给你!
望着不远处那位硕士毕业的回村女医生,我陷入了沉思。
---
清明时节的雨,细如牛毛,把陈家坳裹在一层湿漉漉的灰纱里。陈默开着那辆满是泥点的SUV,碾过山路上最后一段坑洼,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槐树更老了,枝干虬结,新芽还未爆出,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同样沉默的村庄。
空气里有新翻泥土的腥气,和雨水的清冷。村里比记忆里更静了些,青壮年的背影少见,偶有几个老人坐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发呆,眼神浑浊,直到认出陈默的车牌,才微微亮起一点光,拖着长音招呼:默娃子……回来啦
哎,回来了,叔公好。陈默摇下车窗,应着。车窗外的村委办公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砖色。
他是回来给爷爷上坟的。老爷子去年冬天走的,没熬过那个酷寒。忙完后事,陈默整理爷爷那间临河小药房的遗物,在一口老樟木箱子最底下,翻出了一本厚厚的、纸页泛黄发脆的账本。
封面上是爷爷一笔一划写的乡亲药费赊账录。
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三十年来的赊账:谁家,何时,因何病,取了什么药,值多少钱。一笔笔,清晰又沉重。陈默花了几个晚上,用计算器逐条累加,数字最终停在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位置——一百零七万八千四百二十六元整。
许多名字后,用红笔轻轻划了一道杠,那是爷爷表示已还清的记号。但这样的红杠,太少。更多的是空白。
他这次回来,除了给爷爷磕头,心底还压着这件事。一百万,不是小数目。爷爷一生仁心,几乎白送药看病,临了只剩这本沉甸甸的情义。父亲早逝,他是长孙,这债,他不知该不该讨,如何讨。
上过坟,烧了纸,看着青烟混入雨雾,陈默心里堵得慌。他在村里转了转,最终拐进了村委会。
村支书老周和会计福伯都在,对着一个磨得光亮的算盘和一堆表格发愁。听说陈默的来意,福伯推了推老花镜,长叹一声,从铁皮文件柜深处抱出一摞更陈旧、更庞大的账册。
默娃子,你爷爷……是咱们陈家坳的活菩萨。福伯的声音干涩,这些账,村里……都认。
老周接过话,黝黑的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可不是认嘛!可你看看这——他挥手指着窗外安静的村落,年轻人都出去讨生活了,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村集体那点收入,给五保户买米买油都不够!不是不想还,是拿啥还啊!
陈默翻着那些账册,里面不止是药费,还有欠种子站的、欠化肥店的、早年欠提留款的……陈家坳,像一头耗尽力气的老牛,疲惫地陷在泥泞里,喘着粗气。
他喉咙发紧,来时那点讨债的心思,被眼前赤裸的窘迫碾得粉碎。爷爷若在,会开口讨要吗他不知道。
我再看看。他合上账本,声音有些哑。
没想到,第二天午后,村里久未响过的大喇叭突然吱呀叫了几声,然后传来老周带着方言口音的吆喝:各家各户!能走动的都到村口老槐树下集合!开大会哩!商量要紧事!
陈默被连拉带请地拥到了老槐树下。树下黑压压站满了人,几乎全是老人和少数抱着孩子的妇女。一道道目光投在他身上,复杂得很,有感激,有愧疚,有期盼,也有直白的愁苦。
老周跳到一块大石头上,扯着嗓子:乡亲们!老少爷们!静一静!今天叫大家来,就一个事!老陈先生——默娃子他爷爷——走了,留下本账,咱们村,欠人家一百多万!
底下嗡地一声炸开,议论纷纷,虽早有所知,但这个数字被当众喊出来,还是让人心惊。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周继续喊,可咱们村这光景,大家心里有数!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但咱们陈家坳的人,不能当老赖!不能寒了老陈先生和默娃子的心!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眼睛都盯着陈默,盯得他头皮发麻。
所以,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老周猛地一挥手,指向陈默,这债,咱们认!但怎么还,得换个法子!我们提议——让默娃子来当咱们村的村长!带着咱们挣钱还债,脱贫致富!
陈默脑子嗡的一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让默娃子当村长!人群里有人高声附和。
这年头,谁讨债谁当家!谁有本事谁带头!
老陈先生的孙子,错不了!有文化!
默娃子心善,像他爷爷!
呼喊声此起彼伏,几乎是一边倒。陈默彻底懵了。他来讨债,结果债没要回,反倒被塞了个村长这是什么道理
等……等等!陈默慌忙摆手,舌头打结,周叔,各位乡亲!这不行!我在城里还有工作,我……我没经验,当不了村长!
有啥当不了!你能看着咱们村就这么穷下去一个豁牙的老汉喊。
就是!你爷爷帮了咱们一辈子,你就忍心看他救过的人、帮过的地方烂掉
道德和情义像两张巨大的网,劈头盖脸罩下来。陈默后背沁出冷汗,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必须马上跑!
他挤出人群,语无伦次:让我想想……我再想想……几乎是落荒而逃,躲回了爷爷留下的老屋。
捱到夜里,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陈默下定决心,天一亮就走。这摊浑水,他蹚不起。那一百万,他……他不要了。就当继承了爷爷的遗志,积德行善了。
凌晨四点,他拎着简单的行李,悄悄拉开门,蹑手蹑脚走向村口停车的地方。
离老槐树还有十几米,他猛地刹住脚,倒吸一口凉气。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微白的晨光里,老槐树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依旧是那些乡亲,老人们披着旧衣,妇女们抱着打瞌睡的孩子,
silent地站着,
silent地看着他,像一片沉默的树林,堵住了出村的唯一通路。
人群最前面,摆着一张太师椅。村里最年长的太公,九十岁的七叔公,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双手扶着一根磨得油光的烟袋杆,正眯着眼看他。
这场面,诡异又庄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古老威压。
陈默的心怦怦狂跳,手心里全是汗。他硬着头皮,一步步挪过去。
太公……周叔……大家……这是做什么他的声音干得发颤。
太公轻轻咳嗽一声,用烟袋锅子敲了敲太师椅的扶手,发出叩叩的轻响。全场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槐树枝的细微声音。
默娃,太公开口,声音苍老却异常清晰,你莫怕。也莫急着跑。
陈默喉咙滚动,说不出话。
钱,太公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村里,确实是还不上了。把地刨穿,把山卖喽,也凑不齐你爷爷账本上那个数。
陈默低下头:太公,我没想……
太公抬手,止住他的话:欠债还钱,是天理。还不上钱,是陈家坳对不起你爷爷,对不起你。但陈家坳,不能欠着债烂掉。
老人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向远处泛起鱼肚白的山脊,良久,又看向陈默,眼神里有一种决断:钱,还不上。但我们可以还人。
还人陈默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公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古老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我这把老骨头活了九十年,今天就在这老槐树下,替全村做这个主——把我曾孙女,许配给你!
人群微微骚动,像风吹过麦浪。
太公的烟袋杆向后一指:喏!就是她!林溪!我们陈家坳飞出去的金凤凰,正经的硕士生,如今回村来的医生!她配不配得上你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
陈默顺着那方向看去。
晨曦恰好穿透云层,一缕金光照在老槐树旁一栋白墙小屋的门廊上。那里挂着一块简单的木牌——陈家坳村卫生室。
门廊下,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身姿挺拔,梳着简单的马尾,晨光描摹着她清晰的脸部轮廓和沉静的神情。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病历夹,似乎刚刚忙碌完。
她也正望着这边,目光清澈、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没有丝毫局促或羞涩,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像山涧一株清新的百合。
四目相对。
陈默彻底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太公那句把我曾孙女许配给你在耳边嗡嗡作响,还有远处那个晨光中白色的身影。
一百万债务。村长。曾孙女。女医生。
这几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一种极其古老的乡村逻辑粗暴而直接地拧在了一起,砸在他面前。
他望着那个叫林溪的女人,忘了反应。
风掠过老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呜的轻响,像是在催促一个答案。
空气凝滞了片刻。
陈默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不是自己的:太公……这……这不行……
太公的烟袋杆又敲了下扶手,声音沉了些:怎么嫌我曾孙女配不上你城里人
不是!绝对不是!陈默急忙否认,目光不由自主又飘向那个门廊下的白色身影。她依然安静地站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在观察这场因她而起的、近乎荒唐的说理。
硕士毕业的女医生……许配给他这都什么年代了
老周在一旁搓着手,既是打圆场,也是施加压力:默娃子,太公这是把村里最好的宝贝都赔……啊不是,是许给你了!林溪医生可是我们全村的心头肉!你想想,这债,村里实在拿不出,总不能逼死大家你当了村长,领着大家干,钱慢慢还。再说……成了家,心就定了,不就扎下根了嘛!
古老的联姻逻辑,捆绑上沉重的债务和道德责任,像藤蔓一样缠上来。陈默感到窒息。他试图寻找支援,看向那些熟悉的乡亲面孔,他们眼里有恳求,有期盼,甚至有几分觉得这主意甚好的朴实话语:
默娃,林医生好姑娘哩!能干又心善!
就是,郎才女貌,般配!
留下来吧,娃,村里需要个年轻人领头……
data-fanqie-type=pay_tag>
陈默感到一阵无力。他知道,跟这群被贫困和绝望逼到角落的老弱妇孺,讲婚姻自由、讲现代法律,都是苍白的。他们只是在用他们认知里最郑重、最能抵债的方式,试图留住一点希望,挽住一个可能带领他们走出泥潭的人。
而那个筹码,偏偏是……林溪。
他再次看向她。这一次,林溪动了。她将病历夹夹在臂弯,双手插进白大褂口袋,一步一步,从门廊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入渐亮的晨光中。
她走到太公身边,先是对太公轻声说了句:祖太公,您年纪大了,晨露寒,别久坐。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泉。
然后,她才转向陈默,目光平静地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开口:陈默先生,是吧
我是。陈默喉咙发紧。
我叫林溪。她自我介绍,语气是医生特有的那种温和与冷静,关于祖太公的提议,你不必感到困扰。这是老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不代表我的意思,更不具有任何强制性。
她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凝滞的压力,陈默刚要松口气。
却听她继续道:不过,村里欠陈老先生药费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债务是事实,村里的困境也是事实。我回村时间不长,但深知改变这里需要外力,更需要内部凝聚。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尝试带领大家做一些事情,我个人表示欢迎和支持。至于其他,她微微顿了一下,眼神清澈见底,不在讨论范围内,也不会成为你留去的条件。
一番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安抚了老人,也解了陈默的围,更表明了立场——公是公,私是私。
太公似乎有些不满意,嘟囔了一句:丫头……
林溪轻轻拍了拍太公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祖太公,这事得慢慢商量。您先回去歇着,好吗
老周和几位老人面面相觑,气氛缓和了不少。林溪的出现和话语,像一块冰投入沸水,虽然没彻底解决问题,但至少让那说理的阵仗没那么滚烫逼人了。
陈默看着从容安排一切的林溪,心里复杂极了。他感激她的解围,又因为她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置身事外而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他甩甩头,把这奇怪的情绪赶走。
最终,这场黎明时分的老槐树下逼宫,以林溪叫来几个年轻后生(其实是半大的少年),搀扶着太公和一些年岁极大的老人回去休息告终。人群渐渐散去,但那些期盼、焦虑、无助的目光,却像无形的钉子,把陈默钉在了原地。
他没能走成。
回到爷爷的老屋,陈默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看着窗外逐渐热闹起来的村落,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却透着一种沉重的疲惫。账本摊在桌上,像一块巨大的烙铁。
下午,老周和福伯又来了,这次没提村长和婚事,只抱来更多村里的资料、账目、规划图——其实也没什么规划,大多是申请补助的报告和被打回来的批复。
默娃子,你不当村长也行,但……好歹帮叔看看,咱们村,出路到底在哪老周脸上是近乎哀求的神色,我们老了,脑子不活络了,出去磕头化缘都找不着庙门。
陈默叹了口气,心软了。他拿起那些材料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基础设施落后,产业单一(几乎只有勉强糊口的种植业),劳动力流失严重,还背着一屁股债。典型的贫困空心村。
他凭着在城里工作积累的一些经验和眼光,指出了几个可能的方向:利用山区环境发展特色种养殖,比如高品质的山药、菌菇;尝试对接电商平台;或者看看能不能申请到乡村旅游的扶持项目……
老周和福伯听得眼睛发亮,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
可是……启动资金呢福伯点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别说项目,村里欠的电费都快交不起了。
陈默沉默了。是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妇女带着哭腔的呼喊:林医生!林医生!快看看我家娃咋了!
陈默和老周他们忙走出门去。只见隔壁的桂花婶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跑来,男孩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浑身抽搐。
林溪已经从卫生室快步走出,一边指挥桂花婶将孩子平放在卫生室门口的简易病床上,一边快速检查: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烧吗
昨、昨天就有点咳,夜里烧起来了,刚突然就抽了!桂花婶慌得语无伦次。
林溪量了体温,听了心肺,脸色凝重:高烧惊厥。伴有呼吸杂音,可能并发肺炎。我这里设备不行,得马上送镇卫生院!
啊镇上去年路冲垮了,班车都不通了啊!桂花婶哭喊起来,咋去啊!
陈默立刻道:开我的车!我送你们去!
情况紧急,没人犹豫。陈默冲去开车,林溪快速拿了急救包,和桂花婶一起抱着孩子上了车。
山路崎岖泥泞,SUV颠簸得厉害。孩子在后座,抽搐暂时停了,但依旧昏沉,呼吸急促困难。林溪跪在后排地垫上,持续监测着孩子的生命体征,不时清理他的口腔分泌物,防止窒息。
陈默从后视镜里看到她专注而沉稳的侧脸,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乱。那种专业和冷静,在这种慌乱的情境下,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再快一点,但注意安全。她抬头,对上后视镜里陈默的目光。
陈默深吸一口气,握紧方向盘,将油门又踩深了些。
终于赶到镇卫生院,孩子被紧急送进抢救室。一番忙碌后,医生走出来说:幸好送来得及时,急性肺炎引发的高热惊厥,再晚点就危险了。现在稳定了,住院观察几天吧。
桂花婶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林溪扶住。
回村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默。夕阳把山峦染成金色,却驱不散陈默心头的沉重。他亲眼看到了偏远乡村医疗资源的匮乏,一场急病就能让一个家庭陷入绝望。
谢谢你,陈默先生。林溪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今天多亏了你。
别客气,应该的。陈默顿了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回来以你的学历和能力,在城里大医院会有很好的发展。
林溪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出去读书,学医,最开始也没想过回来。但每次假期回来,看到村里老人孩子生病,要去镇上县里多么不容易,看到卫生所越来越破旧,心里不是滋味。我爷爷,就是太公的儿子,当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走家串户给人看病。大概,有点家族遗传吧。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陈默听出了一份沉甸甸的选择和责任。
很不容易。他说。
嗯。林溪轻轻应了一声,但总得有人做点什么。
车到村口,天已经擦黑。老槐树下,竟然还等着几个老人,看到车灯,蹒跚着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孩子的消息。得知平安,都念着阿弥陀佛,老陈先生保佑。
看着那些苍老的、真心实意为邻家孩子担忧的脸庞,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想起爷爷账本上那些名字后面少的可怜的红杠。想起老周和福伯期盼又无助的眼神。想起桂花婶的哭喊。想起林溪跪在颠簸的车里抢救孩子的身影。想起她说总得有人做点什么。
还有太公那句钱还不上,但我们能还人。
那一刻,堵在他胸口的某些东西,忽然松动了。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爷爷留下的,不只是一本债务,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托付。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他找到正在村委对着昏暗灯光发愁的老周和福伯,声音平静却坚定:
周叔,福伯。那个村长……我试试看。
老周和福伯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是,陈默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婚事,不要再提。我和林医生,都不是用来抵债的物件。债务,我们一起想办法,但那是两码事。
老张着嘴,半晌,重重一拍大腿,眼眶有些发红:好!好!默娃子!哦不,陈村长!你放心!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陈默走出村委,夜幕低垂,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他看见卫生室的灯还亮着,林溪大概还在忙碌。
路还很长,困难如山。但他忽然觉得,脚下这片泥泞的土地,有了不一样的分量。
他朝着那盏灯,慢慢走了过去。有些事,他需要和她谈谈。关于这个村庄,关于未来。
夜色里的村卫生室,像一盏孤灯,暖黄的光晕在潮湿的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安稳的区域。陈默走到门口,看见林溪正弯腰在药柜前清点着什么,侧影被灯光勾勒得清晰而专注。
他轻轻叩了叩开着的门板。
林溪闻声抬头,见是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陈先生有事是桂花婶孩子还有情况她下意识以为又是急诊。
没有,孩子情况稳定,镇卫生院来电话了。陈默忙道,顿了顿,我……刚答应了周叔,暂时代理村长。
林溪清点药品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声音听不出太多波澜:哦是吗。那很好,村里需要年轻人。她的反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陈默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忙碌,消毒水混合着草药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卫生室里。我知道太公昨天的提议很……荒谬。你放心,我明确拒绝了。债务是债务,人是人。
林溪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正眼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坦诚的审视:我从不觉得那是个需要放在心上的提议。老人们急了,什么老办法都想用,我能理解,但不会当真。所以你不用特意来跟我澄清这个。
她的直接反而让陈默有些无所适从。他摸了摸鼻子,换了个话题:我答应下来,但眼前一抹黑。村里情况比我想的还难。尤其是……医疗。他想起白天的惊心动魄,你这里缺什么最急需的
林溪走到洗手池边,仔细清洗双手,水流声哗哗作响。她关掉水,用毛巾擦着手,语气务实:缺一切。最缺的是常用急救药品和基础检测设备。血压计坏了两个,只剩一个老式的还时灵时不灵。血糖试纸断货很久了。退烧针、消炎药库存见底。连最普通的感冒冲剂都快发完了。她列举着,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很多时候,只能开个方子,让他们想办法去镇上县里买,可很多人……没钱也没力气跑去那么远。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环视这间简陋的卫生室,墙壁斑驳,桌椅陈旧,唯一的病床床单洗得发白。这里守护着全村老少的健康,却如此羸弱不堪。
钱是一方面,林溪擦干手,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另一方面,是信任。很多老人习惯了头疼脑热硬扛,或者信些土方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肯来。健康教育、预防筛查,更是难以推进。
陈默沉默着。他原本想的是一些宏大的、能快速带来收益的产业项目,但现在,最尖锐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人。如果连最基本的健康都无法保障,谈何发展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哑,这件事,排最前面。
林溪似乎有些意外他的果断,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这个新官上任的村长,没烧三把火,而是扎进了最具体、最琐碎的现实里。
他白天跟着老周、福伯爬坡下坎,实地查看村里的土地、山林、水源,走访贫困户,记录各家的情况和困难。他听到最多的是病:谁的腰腿疼多年干不了重活,谁家的孩子营养不良脸色蜡黄,谁又哮喘发作夜里睡不安稳……疾病,像是缠在陈家坳脚上的藤蔓,拖着它无法前行。
晚上,他就在爷爷的老屋里,对着那本厚厚的赊账本和村里的旧账册,一页页翻看,用电脑做着笔记。那些泛黄纸页上的名字,逐渐和白天走访时见到的一张张脸对应起来。
王老栓,欠药费六百七十五元三角,风湿性关节炎多年,走路一瘸一拐,儿子在外打工寄不回钱。
李秀娥,欠药费三百二十一元整,严重贫血,带着一个脑瘫的孙子,家徒四壁。
赵建国,欠药费一千二百元……已故。他家老婆婆拉着陈默的手,反复说:老陈先生是好人,药钱……等地里苞米卖了……
陈默合上账本,心里堵得难受。这些债,怎么讨拿什么讨
他也会去卫生室。有时是假装路过,有时是帮忙搬点重物,更多时候,是去看。看林溪如何耐心地给哭闹的孩子喂药,如何温言细语地安抚焦躁的老人,如何在灯光下蹙眉研究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籍,如何面对药品空空如也的柜子无声地叹息。
她的疲惫和坚韧,他都看在眼里。
他用自己的积蓄,瞒着村里人,托城里的朋友紧急采购了一批最基础的药品和医疗耗材——退烧药、消炎药、纱布、酒精、血糖试纸,还有一台新的电子血压计。东西送到那天,他搬着箱子走进卫生室。
林溪看着那些箱子,愣了很久,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不知所措的神情。这……很贵。村里没钱……
先用着。陈默打断她,把箱子放到角落,算我借给卫生室的。
林溪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谢谢。那一刻,她眼里有很复杂的东西闪过,像是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
有了这点及时的补给,卫生室勉强能运转了。陈默又开始琢磨更长远的事。他注意到后山一片向阳的坡地,土质松软,爷爷账本里记载,早年那里野生着不少品质不错的药材。
一个雨后的清晨,他拿着几株挖来的土样和植物样本,又来到卫生室。
林溪正在给一个老人测血压,新的血压计发出平稳的滴滴声。老人新奇地看着,嘴里念叨:这新家伙好,看得清!
等老人走了,陈默把样本放在桌上:林医生,你看看,这些草药认识吗后山挖的。
林溪拿起一株带着泥的植物,仔细看了看根茎叶:这是地黄,品质好像不错。这个是柴胡……还有前胡。她有些惊讶,后山还有这些
我查了资料,问了周叔,说以前确实有,后来没人管,荒了。陈默眼里有了点光,你说,如果我们把那片坡地开出来,规模化种植这些常用的中药材呢你提供技术指导,村里出劳力。成规模后,要么卖给药材商,要么……他顿了顿,或许,以后我们还能自己加工点最简单的药茶、药包哪怕先供应卫生室,也能省下一大笔买药的钱。
林溪彻底怔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城里来的、看似与泥土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会想到这个主意。而且,这个主意并非异想天开,它扎根于这片土地,紧密地结合了她最关心的医疗问题。
她看着桌上还带着雨露清香的草药,又看向陈默。他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睛很亮,有种找到了方向的专注和热切。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些草药上,也照在他沾了点泥点的裤腿上。
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特有的清苦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一种奇异而充满生机的组合。
林溪的心,像是被那缕阳光轻轻烫了一下。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地黄肥厚的根块,很久,才轻声说:
地黄……喜肥、怕涝。那片坡地的排水,可能需要先挖沟渠。
陈默的眼睛瞬间亮了。
林溪那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阻塞已久的某个关节。
排水沟……陈默重复了一遍,眼神里的光更盛了些,对,排水!还有土壤酸碱性,光照时长……这些都得搞清楚。他立刻掏出手机,我马上联系农科院的朋友,寄土样过去检测!还得找些种植资料……
看着他瞬间进入状态,雷厉风行又抓住关键的样子,林溪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她低头继续整理刚送来的药品,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规模化种植不是小事,投入、技术、销路,都是问题。别想得太容易。
我知道难。陈默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打字,头也没抬,但总得试试。万一成了,卫生室的药罐子就能慢慢填满,说不定还能给村里挣点活钱。
他没有说还债,而是说填满药罐子、挣活钱。林溪整理药盒的手顿了顿。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陈默那位农科院的朋友就回了信,爽快地答应帮忙检测,还发来一堆电子版的药材种植技术手册。陈默如获至宝,当晚就在爷爷的老屋里,对着那台旧电脑研究到深夜。
第二天,他拉着老周和福伯,又叫上几个还算硬朗的老人,一起上了后山那片坡地。他学着电脑上的图片,辨认野生的药材,跟老人们打听过去的种植经验,拿着卷尺和木桩比划规划。
老人们起初将信将疑,但听说是林医生点头认可的主意,又看到陈默是实打实在泥地里忙活,渐渐也上了心。豁牙的王老汉指着一片洼地:默娃子,这里以前一下雨就积水,种啥烂啥根,挖沟是得挖!
这边向阳,石头少,土也肥点,先从这里开出来试试另一个老人建议。
陈默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飞快记录。阳光晒得他额头冒汗,胳膊也被茅草划了几道红痕,但他浑不在意。
林溪中午送药上山给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远远看见坡地上热火朝天的景象。陈默卷着裤腿,和几个老人蹲在地上,围着一株植物争论着什么,手舞足蹈。老周拿着木桩,福伯拉着皮尺,一群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人,倒腾得像一群认真的小学生。
她没走近,看了一会儿,转身下山了。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一直挂着。
然而,现实的冷水泼得又快又狠。
几天后,农科院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土壤有机质含量低,偏酸性,需要改良。适合规模化种植的品种需要精心筛选,种苗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最关键是,开垦、挖渠、搭简易棚……都需要钱。
陈默粗略算了一下前期投入,心凉了半截。把他工作几年的积蓄全填进去,恐怕都只是杯水车薪。村里账上那点钱,还不够买几车肥料的。
晚上,村委的破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老周闷头抽着廉价的卷烟,福伯对着算盘唉声叹气。
要不……再往上打报告申请资金老周憋出一句。
打多少回了有啥用说咱们没特色,没优势,项目可行性低……福伯摇头。
陈默盯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空有想法,没有启动资金,一切都是空谈。那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就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卫生室那边又出了事。
是夜里十点多,陈默刚躺下,就听见急促的拍门声和哭喊:林医生!林医生救命啊!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冲出去。只见桂花婶又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又抽了!比上次还厉害!叫不醒了!
林溪已经打开卫生室的门,脸色严峻地检查孩子:体温太高了!快!准备物理降温!我的退烧针……她猛地拉开药柜,手指划过空掉的位置——上次陈默买来的退烧针,在几次村民感冒发烧后,已经用完了。
没了……林溪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颤抖。她猛地转向陈默,车!必须马上送镇卫生院!
陈默二话不说,再次冲去开车。夜路比白天更难走,车灯像两把微弱的光剑,劈不开浓重的黑暗和雨雾。孩子在后座抽搐,牙关紧咬,桂花婶的哭声和林溪急促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
陈默手心全是汗,死死握着方向盘,恨不得把车开飞起来。
终于赶到镇卫生院,抢救、降温、用药……孩子再次转危为安。但走出卫生院时,陈默和林溪的脸上都没有丝毫轻松。
回程的路上,车内死寂。压抑到了极点,便会催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陈默忽然猛地一打方向盘,车在空无一人的镇街边停下。
他转过头,看着后座疲惫不堪的林溪,眼睛因为缺乏睡眠和高度紧张而布满红血丝,但目光却亮得骇人。
不能再这样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一次是侥幸,两次是运气!下次呢等出了事后悔就晚了!
林溪迎着他的目光,没说话,唇色有些发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有多危险。
药材种植必须搞起来!没钱,我去找!陈默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回城里一趟!找我同学,找我以前的老板,拉投资,化缘!总能想到办法!
可是……林溪下意识地想说什么。拉投资谈何容易。谁愿意把钱投在一个看不到回报的穷山沟
没有可是!陈罕有地打断她,语气近乎粗暴,卫生室不能没有药!孩子不能等死!这村长我当了,这事我就得管到底!
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终于亮出了獠牙。
林溪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发红的脸颊,看着他眼里不容置疑的火焰。那一刻,她所有理性的、悲观的分析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忽然想起爷爷,那个也是倔脾气的老头,当年为了给村里修条能走板车的路,挨家挨户去磨嘴皮子,最后一个人扛着锄头先去刨了第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默以为她生气了。
然后,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
好。你去。卫生室这边,我想办法先撑住。后山那块地,我盯着他们先把排水沟的线画出来。
陈默愣住了,没想到她会支持他这个近乎冲动的决定。
林溪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快点回来。
第二天一早,陈默把村里的事临时托付给老周和福伯,又去后山看了一眼画线开工的老人们,便开着那辆沾满泥泞的车,直奔城里。
他一走,村里似乎安静了不少,但又有些不一样。老人们挖沟渠的动作更卖力了些,仿佛挖下去的不是泥土,而是一个盼头。
林溪照常看诊、发药,休息时,会拿着药材图册上山转转,看看进度。她的话依然不多,但偶尔会指出哪里沟渠的坡度可能不够,哪种野草长势好的地方可能特别适合某种药材。
她会在夜里整理爷爷留下的行医笔记,里面有一些关于本地药材药性的零散记载。台灯下,她的神情专注而柔和。
偶尔,她会拿起那个只能接打电话发短信的旧手机,看一眼。没有新消息。
第三天下午,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林溪心跳漏了一拍,接通。
电话那头,却不是陈默的声音,而是一个焦急万分的陌生男声:是陈家坳村的林医生吗我是陈默的朋友!他是不是回你们村了他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他之前是不是撞车了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他回村里了什么时候撞车怎么回事
就三天前晚上!他说从你们那儿回城,路上为避让一辆货车,车子滑下山沟了!人没事,就是车卡住了,手机也摔坏了!他在路边拦了车回的城,这几天一直在我这儿凑合,忙着跑投资的事,刚重新买了手机补了卡,才跟我说起这事!还说千万别告诉村里,怕你们担心……可我这心里不踏实,他那天晚上脸色很不好,胳膊也蹭伤了……
朋友后面的话,林溪已经听不清了。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送孩子去卫生院抢救那晚。原来他回城的路上,还经历了那样一场惊险。人没事……车卡住了……手机摔坏了……怕你们担心……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雨夜里,经历了车祸,拦车,回城,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立刻开始四处奔波,碰壁,求人……
林溪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窗外,夕阳把后山新翻的泥土染成一片殷红,像浸了血。
她忽然想起他决定回城那天早上,亮得骇人的眼睛,和那句粗暴的没有可是。
也想起更早之前,老槐树下,太公那句钱还不上,但我们能还人。
她慢慢地、慢慢地坐回椅子里,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