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洛水长辞 > 第一章

建安九年邺城火光冲天,甄宓怀抱《洛神赋图》被俘于铜雀台前。
曹丕执起她的下颌:此等绝色,当为朕珍之。
十载深宫,她夜夜对月吹奏他相赠的玉笛,笛尾长相思三字早已磨得模糊。
直到黄初三年,曹植的《感甄赋》传遍洛阳。
鸩酒送至时,曹丕亲手将玉笛放回她枕边:子建笔下洛神再美,终是虚妄。
甄宓抚过笛身轻笑:陛下可知,那年洛水初见...
铜雀台的晨露凝成她钗钿上最后一滴泪,远方飘来歌谣:如花美眷一朝去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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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九年,邺城。
八月的风本该裹着金稻的香气,此刻却只携来浓重刺鼻的焦糊味与血腥。往日巍峨的城墙在魏军潮水般的冲击下崩塌呻吟,漫天箭雨如飞蝗蔽日,城楼上守军的身影不断跌落,城下战马嘶鸣,兵刃撞击的脆响、濒死的惨嚎、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汇聚成令人窒息的末日轰鸣。火光舔舐着天幕,将残阳染得更红,映照着这座北方雄城垂死的挣扎。
昔日袁府雕梁画栋的庭院,早已狼藉一片。琉璃瓦碎落满地,名贵的花木或被践踏成泥,或在烈火中扭曲燃烧。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奔逃声不绝于耳。仆妇们抱着细软,像无头苍蝇般乱撞,不时有人被倒塌的梁柱或横飞的流矢击中,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甄宓紧紧抱着怀中那卷用锦缎层层包裹的《洛神赋图》,蜷缩在自己闺房角落的阴影里。她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凉沉重的木匣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窗外冲天的火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失血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跳跃不定的一片红。每一次巨大的撞击声或凄厉的惨叫传来,她的身体便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一下,如同风中即将折断的苇草。
掌心的汗濡湿了锦缎,沁出深色的印记。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绝望的痛楚。夫君袁熙此刻身在何处是生是死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混乱中,房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满脸血污、铠甲歪斜的袁氏亲兵踉跄跌入。
少夫人!城……城破了!魏兵已攻入内城!亲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濒临崩溃的惊恐,快……快随属下从密道……他话未说完,身后寒光一闪,一柄染血的长刀已毫无征兆地洞穿了他的胸膛!滚烫的血溅了甄宓满身满脸。
门槛处,几个身披黑色札甲、面容凶狠的魏军士兵堵住了去路,为首的小校狞笑着,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贪婪地舔舐过甄宓绝美的容貌和怀中紧紧护着的锦匣。嘿嘿,好标致的美人儿!还有宝贝!他一步步逼近,手中滴血的刀刃指向甄宓,放下东西,乖乖跟爷们走,保你个活命!
另一个士兵更不耐烦,伸手便要来夺甄宓怀中的画轴。就在那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锦缎的瞬间,甄宓猛地向后一缩,竟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木匣狠狠砸向那士兵的面门!匣角砸中了对方的鼻梁,一声惨叫伴随着骨头碎裂的闷响,那士兵捂着脸翻滚在地。
小贱人找死!小校勃然大怒,眼中凶光大盛,举刀便要劈下!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腥风劈面而至,甄宓下意识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只残留着洛神图上洛神顾盼流转的惊鸿一瞥和她自己画笔下晕开的一点墨莲。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她纤细脖颈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声低沉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门外炸响:
住手!
那小校的刀锋硬生生悬在半空,满脸的狰狞瞬间转化为极度的惶恐。堵在门口的魏兵们如同被滚水烫到,慌忙闪开一条通道,深深垂下头颅。
门槛处,一个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冲天的火光伫立。他身着玄青色绣云雷纹暗锦的战袍,肩甲上流淌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腰间佩着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暮色与火光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眉峰如削,鼻梁高挺,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寒光四射,正是新任武官中郎将曹丕!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步伐沉稳无声,一步步踏入这凌乱血腥的闺房,目光扫过蜷缩在角落、血迹斑斑、怀抱锦匣的甄宓,最终落在那举刀的小校身上。
饶……饶命!将军!小校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卑职……卑职只是想……
曹丕甚至没有再看那小校一眼,目光牢牢锁住了甄宓。他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他迈步上前,停在她面前不足三尺之地,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甄宓能清晰嗅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铁锈、尘土和冷冽松针般的气息,冰冷而强硬。
他微微倾身,伸出两根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指,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抬起了甄宓沾着血污和尘土的下颌。
火光在他身后熊熊燃烧,映亮了他的侧脸,也映亮了她沾血的、苍白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他审视着她的眼睛,那眸子里有惊惧,有绝望,有被冒犯的屈辱,深处更有一丝倔强的余烬在闪烁。曹丕的指尖在她下颌细腻的肌肤上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一件稀世珍玩的质感。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宣示所有权的意味,穿透周遭的混乱嘈杂,清晰地传入甄宓耳中:
此等绝色,当为朕珍之。
朕!这个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甄宓的心上。她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帝王霸气的脸。痛楚、屈辱、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眼神中最后那点倔强的微光,如同风中残烛,在他强硬的目光笼罩下,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灰烬。怀抱锦匣的手臂,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无力地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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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洛水之畔。
铜雀台巍峨的剪影在远处若隐若现,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清冷光泽。微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新生草木的清甜拂过柳岸,卷起层层柔波。岸边的垂柳绿意正浓,万千嫩绿的丝绦低垂水面,随风摇曳,搅碎了一池倒映的碧空流云。
临水的一处精巧别院内,轩窗敞开。甄宓独自一人坐在窗边紫檀木案几前。案上铺着洁净的素绢,一旁松烟墨锭在端溪砚台中被玉管水滴细细研磨,散发出清幽冷冽的墨香。她纤纤素手执着一管紫毫,正凝神屏息,对着摊开在旁的一卷《洛神赋图》摹本,一笔一划细细临摹着画中那位凌波微步、裙裾飘举的洛水之神。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下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落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神情专注,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玉石般清冷的疏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纱隔绝于春日的暖意之外。
就在她落笔欲勾勒洛神回眸时袖袂翻飞的飘逸之姿时,一阵清越婉转的玉笛声,毫无征兆地,穿破洛水潺潺的微响和柳叶的低语,随风飘入窗棂。
笛音悠悠,起调清亮如山涧泉涌,继而缠绵低回,如泣如诉,丝丝缕缕缠绕着难以言喻的哀愁与寂寥,竟与画中洛神那份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韵律隐隐契合!
甄宓执笔的素手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猝然从笔尖滴落,在洁白的绢帛上迅速晕开,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不合时宜的墨色睡莲。她倏然抬眸,循着笛音望去。
窗外不远处的垂柳下,一个青衫男子正临水而立。那人身形挺拔如松,腰间束着玄色丝绦,墨玉腰带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手执一管温润剔透的白玉笛,横在唇畔。春风拂动他青衫的衣袂,也吹拂着他额前几缕未束起的乌发。阳光透过柳叶的间隙,在他深刻俊朗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眉峰如剑戟般锐利,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尤其那双眼睛,在光影明灭间,深黑如寒潭古井,眸光却锐利如星芒乍现。
正是曹丕!
记忆的闸门被这身影和笛声猛然撞击开来。邺城崩塌之日,铜雀台前冰冷的月光下,那只带着薄茧、强硬抬起她下颌的手,那句烙印般刻在心底的此等绝色,当为朕珍之……往事如潮水般汹涌回卷,带着腥甜的血气和绝望的冰冷气息,瞬间吞没了眼前洛水春光的暖意。甄宓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升,握着笔杆的手指冰凉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柳下的曹丕似乎觉察到她的注视,笛音并未停歇,反而随着她目光的投来,曲调陡然一转。那股缠绵低回的哀愁倏忽消散,笛音变得清越而灵动,如同春日枝头跳跃的鸟鸣,又似山涧清泉在阳光下欢快奔流。更为奇妙的是,这流转的笛音节奏,竟与《洛神赋图》中洛神衣袂飘举、霓裳飞扬的动态韵律丝丝入扣,仿佛那画中神女将要随着这笛声破绢而出,凌波起舞!
甄宓心头一震,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张俊朗却冰冷的脸上移开,重新看向案上的绢帛。那朵不慎滴落的墨莲,像一块丑陋的疤痕,破坏了洛神之美的纯粹无瑕。她微微蹙起秀眉。
短暂的笛音间歇,曹丕放下了玉笛,目光隔着摇曳的柳枝,落在窗内甄宓案上的画卷和她身前那朵碍眼的墨莲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甄宓耳中,带着一丝探究意味:
姑娘所摹,莫非是顾恺之真迹说话间,他缓步走近窗棂,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轻叩着窗槛的木格。那姿态闲适,仿佛只是春日偶遇,随意攀谈。
甄宓缓缓搁下手中的紫毫笔,轻轻搁在一旁的青瓷笔山上。那笔山造型别致,如同几座层叠的青峰。她没有立刻回答,眼睫低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他腰间那枚在青衫衬托下格外显眼的玉佩。玉佩呈素雅的环状,温润的白玉上,以古拙的篆书清晰地镌刻着两个小字——子桓。
曹丕的字。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涌上甄宓心头。曾几何时,在邺城那个血腥的黄昏,他是主宰她生死的将军,是俘获她的征服者,连名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冰冷重量。而此刻,在这暖风熏人的洛水之畔,他却以子桓这个温润如玉的表字出现,与她谈论顾恺之的画艺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深邃眼眸里的锐利似乎被春水软化了几分,但仍带着探究和一种不容错辩的掌控意味。甄宓压下心头的波澜,红唇轻启,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泠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大人既识顾画神韵,可知顾虎头(顾恺之小字)为此画,曾三易其稿,废绢无数她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他腰间的子桓玉佩,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神女之姿,飘渺难摹;心中执念,落笔方知不易。
她的话看似论画,却字字如同细针,刺向他那珍之的占有宣言。连神女之姿都需三易其稿,人心之执念,又岂是简单的占有便能达成她是在借画讽人,提醒他,也提醒自己,有些东西,强求不得。
曹丕微微眯起了眼。甄宓话语中那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和疏离,以及她目光掠过子桓二字时那抹极淡的、带着某种了然甚至嘲弄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波澜。她非但未被他的笛音和身份所慑,反而在清冷孤绝中透出一种沉静的锋芒,如同一株带刺的幽兰。
他忽然轻轻一笑,那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惯常的冷峻,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手腕一抬,手中那管温润的白玉笛并未收回,反而向前一递,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亲昵,用光滑冰凉的笛尾,轻轻挑起了甄宓垂落在鬓边、随微风拂动的一缕青丝上,那支摇摇欲坠的明珠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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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芒,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这个逾越的动作带着明显的挑逗意味和居高临下的试探。
神女缥缈,尘心却真。曹丕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因这突如其来的轻佻举动而骤然紧绷的下颔线条和微微睁大的眼眸,姑娘若信,明日此时,此地柳下,我当为姑娘吹奏一曲《凤求凰》。此曲当配神女,亦配……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清丽绝伦的面庞上流连,尘世真颜。
《凤求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瞬间浮现在甄宓脑海。这首象征炽热爱慕与大胆私奔的琴曲,从他口中说出,在这洛水之畔,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带着情意的糖衣,裹挟着不容拒绝的威势,向她当头罩下。他是在告诉她,他不仅要珍之,还要她的心悦诚服。
甄宓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涌上脸颊,旋即又被更深的冰冷压下。她微微侧头,避开了那冰凉的笛尾,也避开了他过于灼人的视线,没有应允,亦未曾拒绝。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洛水轻轻拍岸的声响,和窗外柳叶沙沙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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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铜雀台宫阙的飞檐斗拱。白日里喧嚣的洛水在远处无声流淌,只余下单调空洞的拍岸声。
甄宓独自坐在妆台前。菱花铜镜被案头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模糊地映出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白日曹丕在柳下那带着轻佻试探的话语、那双深沉灼热的眼睛,还有那曲未吹响的《凤求凰》,如同鬼魅般在她脑中反复回旋,纠缠不休。她缓缓抬手,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轻轻抚过自己光洁饱满的额头。
然后,她的手指停顿了。
就在眉心的正中央,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清晰地烙印在铜镜中她的倒影上。那点红,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泪,也像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这是建安七年,她嫁给袁熙的那一天清晨,夫君袁熙亲手执着沾满上好胭脂的细笔,带着满心的珍爱与期盼,在她眉心轻点落下的。
一点朱砂,一世牵挂。袁熙当时温柔的话语犹在耳畔,此生以此红痣为凭,愿你一世无忧,你我同心。
指尖的冰凉触碰到那点朱砂痣,一股尖锐汹涌的痛楚猛然攫住了甄宓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无忧同心邺城破时冲天的大火,城门崩塌的巨响,士兵临死前绝望的惨叫,袁府仆妇们惊恐奔逃的身影,还有她自己蜷缩在角落等待未知命运的冰冷绝望……一幕幕如同利刃,狠狠切割着她的神经。袁熙生死未卜,而她,却被囚禁在这象征胜利与征服的铜雀台中,像一个精致的战利品,被另一个男人垂涎!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溢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铜镜边缘,碎开。泪珠滴落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就在这时,窗外的月光骤然一暗。
甄宓猛地一惊,从无边痛苦的旋涡中挣扎抬头。
只见窗台上,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坐了个人!
曹丕!
他依旧一身玄青色的便袍,随意地屈起一条腿坐着,身形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手中拿着一卷展开的书卷,正是她白日临摹所本的《洛神赋》。他并未看向她,只是借着窗棂透入的月光和案头摇曳的烛火,垂眸扫视着手中的书卷。烛火跳跃的光晕在他浓密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随着他眼睫的微颤而轻轻晃动,竟让他那张惯常冷峻的脸庞显出一种近乎柔和的错觉。
此赋……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手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书卷的篇首,文辞华美,情思幽邃。确是子建(曹植)才情满溢之作。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书卷移开,落在甄宓仍带着泪痕、于烛光下更显凄艳的脸上,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是不知,子建写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时,心中摹想的洛神,原是……
原是什么他后面的话并未吐出,仿佛在斟酌最贴切的词句,又或是故意留下引人遐思的空白。他的视线,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从她湿润的眼睫滑下,越过挺秀的鼻梁,最终牢牢锁在她眉间那一点刺目的、象征着她过往姻缘的殷红朱砂痣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灼人的温度,仿佛要将那点碍眼的印记生生烫去!
甄宓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冰冷的铁钳攥紧。他未尽之言中的指向如同毒刺,带着对过往的轻蔑和对归属的强调——他想说,子建笔下风华绝代的洛神,原来就是你甄宓还是想说,这曾经属于袁熙的印记,终究会被他覆盖屈辱与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霍然起身,袖摆不慎带翻了案头的烛台!
哐当!
烛台滚落在地,烛芯瞬间熄灭。唯一的光源消失,整个内室骤然被浓稠无边的黑暗吞噬。唯有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视觉的骤然剥夺,放大了每一丝声响和触感。甄宓能听到自己急促压抑的喘息声,和自己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大人深夜逾墙入户,擅闯未嫁女子闺阁,是何道理此处非是将军的中军大帐,请自重!她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带着惊惧过后的冰棱,刺向那模糊不清的身影。她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妆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自重曹丕在黑暗中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沙哑,更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傲慢。他没有动,但甄宓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迫近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而来。在这邺城,在这铜雀台,何处不是孤的疆域何处不是孤的帷帐他刻意加重了孤字,帝王的占有欲与征服者的冷酷昭然若揭。
话音未落,一阵带着洛水湿气的夜风猛地灌入窗棂,吹得窗纱扑簌作响,也卷起甄宓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就在这风声乍起的瞬息,一只带着薄茧、温热而有力的手,毫无征兆地、极其迅捷地探入黑暗,精准地覆上了甄宓紧紧抓住妆台边缘的冰冷手背!
啊!甄宓如同被火炭烫到,短促地惊呼出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那只被侵袭的手。
那触碰绝非温柔抚慰。他的手指带着习武者的力量和不容挣脱的意志,粗糙的指腹在她细腻冰凉的手背皮肤上轻轻拂过,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又轻得像一片无意落下的蝶冀。但这蜻蜓点水般的拂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试探和宣告主权的侵略性。冰冷与灼热、强硬与轻佻,两种截然相反的触感在瞬间碰撞,激起甄宓灵魂深处最剧烈的战栗!
你……她惊怒交加,猛地抽手,用尽了全身力气。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脱离那灼热掌控的刹那,曹丕的手指却倏然收紧!宛如鹰隼攫住了猎物,他猛地用力,将她整个人向着他的方向狠狠一拽!
唔!甄宓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惊呼被堵在喉咙里。她踉跄着向前扑去,脸颊几乎撞上他坚实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带着酒香与松墨气息的热量,以及那强健胸腔下沉稳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如同擂响的战鼓,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也撞击着她摇摇欲坠的防线。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恰好照亮了他们彼此交叠纠缠的衣袖。深青与素白的衣料在清冷的月华下交织,上面投映着窗外摇曳的柳枝黑影,斑驳陆离,如同被命运之手随意拨弄的棋局。两人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明日此时,此地柳下,曹丕低沉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酒意和不容抗拒的强势,孤,定当再来。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清晰地刻入黑暗。为你,吹那曲《凤求凰》。
不……甄宓艰难地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试图挣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木石相击,清冷悠长,穿透层层叠叠的宫墙殿宇,清晰地传来。
咚——咚!咚!
三更了。
这梆声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室内凝滞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曹丕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似乎随着这梆声的余韵,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大人该走了。甄宓立刻向后踉跄一步,逃离那致命的压迫圈,声音冰冷如霜,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和强撑的疏离。指尖方才被他攥住的地方,残留着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疼痛感,像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黑暗中的曹丕沉默了片刻。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他似乎在注视着她,即使隔着浓重的黑暗,甄宓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和一丝……意犹未尽的玩味。最终,他没有再发一言,身形无声地一动,如同来时一般诡秘,自窗台悄然而落,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酒香与墨韵,以及甄宓剧烈的心跳和满室的寒意。
甄宓僵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蜷缩起来,将那只残留着他温度和触感的手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想要压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惶和屈辱。洛水在远处呜咽,梆声的余韵早已消散,唯有眉心的朱砂痣,在黑暗中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次日,洛水之畔。
暮色四合,夕阳如同熔化的金子,将浩渺的洛水染成一片流动的、触目惊心的金红。甄宓独自一人,依旧立于昨日那棵垂柳之下。从午后日光尚炽,等到夕阳西沉,等到天际的金红一点点褪去,化为深紫、靛蓝,最终沉入浓墨般的夜色。
柳枝在晚风中无力地摇曳,拂过她的肩头,带着暮春夜晚的凉意。她没有带画具,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投向那波光粼粼、最终被黑暗吞噬的水面。
曹丕没有来。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预兆。那个昨夜在黑暗中留下一句强势定当再来的男人,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曲未曾兑现的《凤求凰》,像一句讽刺的预言,在甄宓耳边无声回响。
直到水面彻底暗沉,只倒映着几点寥落的星子时,一个身着魏军低级军官服饰的人影匆匆小跑而来,恭敬地递上一个用素锦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甄姑娘,将军命小人将此物转交姑娘。军官低着头,声音平板。
甄宓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缓缓接过,入手是温润沁凉的玉石触感。解开素锦,一管通体莹白、毫无杂质的玉笛显露出来。月色如水,流淌在笛身上,映照出其上以行草刻就的三个小字——
长相思。
甄宓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冷的玉笛硌得掌心生疼。夕阳最后一抹余烬般的红光,在她攥紧玉笛的指缝间跳跃。她抬头望向柳枝那头渐渐沉入黑暗的洛水,极目之处,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正悠悠驶过,灯火通明,丝竹悦耳。
一个女子清越婉转、却又带着莫名哀怨的歌声,乘着晚风,断断续续地飘荡在水面,清晰地送入甄宓耳中:
……夜月流光相思寸延,歌清韵风筠繁华若等闲……良辰美景奈何天……
歌声渺渺,如同无根的萍絮,最终消散在洛水无边的沉寂里。
三日后。
一道冰冷刻板的诏谕,如同惊雷般落入甄宓暂居的别院。魏王曹操,以不容置疑的威权,将这位已故袁绍儿媳、被俘的绝色美人,赐予五官中郎将曹丕为侧室。没有询问,没有余地,只有一道命令,彻底将她钉死在这铜雀台的华丽牢笼之中,归属权属于那个曾在黑暗中侵袭她的男人。
大婚之夜。
铜雀台深处,喜房内红烛高烧,跳动的火焰将满室映照得一片通红,如同燃烧的晚霞,也像凝固的血。厚重的龙凤呈祥红帐垂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合欢香。
甄宓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描金拔步床边,头上覆盖着厚重的、绣着金凤的红缎盖头,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空气。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象征着喜庆却更像囚笼的猩红。她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更夫模糊的梆声。眉心的朱砂痣在盖头下垂的阴影里,灼灼发烫。
脚步声沉稳地由远及近,停在床前。一股混合着酒气、龙涎香和男子特有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来人没有说话,只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着缠着红绸的金秤杆,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缓缓挑起了沉重的盖头。
猩红的幔帐被揭开,骤然涌入的光线让甄宓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她对上了眼前人的目光。
曹丕身着大红吉服,站在摇曳的烛光下。他脸上的冷峻似乎被光影和酒意柔化了少许,但那双深沉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倒映着漫天星河,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专注地流连在她盛妆之下、难掩清丽绝伦的面容上。那目光深处,有征服者的得意,有男人对美色的迷醉,还有一种……甄宓看不懂的、深邃复杂的情感旋涡,仿佛要将她整个灵魂都吸进去。
那夜……他开口,声音因酒意而显得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拂过甄宓眉心那点刺目的朱砂痣。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却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占有意味,仿佛要凭借这触碰,将过去所有的印记强行抹去。孤失约了。他低语,指尖停留在那点殷红之上,父王深夜急召,军机重务,不得不去。
他的解释很简短,却似乎带着某种试图挽回的意味。甄宓长长的睫羽微微一颤,如同栖息在花间的蝶翼受到惊扰。她没有看他,只是缓缓地、顺从地、将身体轻轻靠向他宽阔却带着压迫感的肩膀。
温顺的依偎。曹丕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瞬,随即,一股更为灼热的气息笼罩下来。隔着薄薄的衣料,甄宓清晰地听到了他胸腔深处传来的心跳声——蓬勃,有力,如同战场上轰鸣的战鼓,一声声急促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也宣告着一个她无法抗拒的、冷酷的现实:从今夜起,她彻底沦为了他的附属品。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昔,无声地流淌进来,落在不远处妆台上静静躺着的那管白玉笛上——长相思三个字在月色下折射出幽微而孤寂的光芒,像一句无声的嘲讽,凝望着红帐内这对被权力与欲望捆绑的新人。
此后经年。
铜雀高台,明月如霜。洛水的波光在远处无声闪烁。
那些年的夜晚,月光时常洒满铜雀台深处的亭阁。案几上,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徐徐展开。甄宓素手斟酒,清润的嗓音低低吟咏着赋中词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曹丕则执着她枕边那管长相思玉笛,横于唇边。清越悠扬的笛音从他指尖流泻而出,时而如洛水微澜,时而如云卷云舒,精准地应和着画中仙姿,也缠绕着甄宓清冷的歌声。笛音与歌声在夜风中缱绻交织,钻进亭角的飞檐斗拱,缠绕在雕花的朱漆阑干之上,仿佛这冰冷的宫阙,也曾短暂地拥有过一丝温情的幻影。
甄宓偶尔会抬眸,望向吹笛的曹丕。月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那层帝王威严似乎在笛声中暂时隐去,显露出几分难得的、属于子桓的温润。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会恍惚,仿佛洛水之畔那个青衫吹笛、眉目如画的男子从未消失。
然而,这虚幻的温情如同琉璃般易碎。每一次目光对视,曹丕眸底深处那难以消除的审视和掌控欲,总会像冰锥般刺破这短暂的幻梦。她眉心的朱砂痣,永远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禁忌,一个横亘在他们之间、象征着过去与猜忌的楚河汉界。她知道,他对她的珍之,从来掺杂着帝王对稀世珍宝的占有,对征服袁氏残余势力的炫耀,以及……对另一个才华横溢、声名日隆的弟弟——曹植——那日益增长的防备和不甘。
黄初三年。深秋。
铜雀台的寒意早已侵骨入髓。曾经歌舞升平的大殿,如今空旷寂寥。曹丕已登基为帝三年,大魏的疆域在扩张,帝王的威严与猜忌也与日俱增。曹植的一篇《感甄赋》(后改名《洛神赋》)以其惊人的才华和无法遮掩的、对洛神原型的倾慕情愫,如同一枚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洛阳城激起了无尽的涟漪,更在魏帝曹丕的心中,点燃了焚毁一切的猜忌与暴戾的火焰!
流言蜚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宫廷的每一个角落悄然蔓延,最终汇聚成指向甄宓的致命毒箭。惑乱宫廷、私通藩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个霜寒露重的深夜。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阴冷刺骨的风卷着落叶吹入内室。
甄宓披着单薄的素色寝衣,正倚在窗边,望着窗外那轮惨白孤寂的月亮。她手中,握着那管温润的长相思玉笛。曾无数次在他唇边奏响的笛身,此刻触手冰凉,上面的三个字,因为经年累月的摩挲,边缘早已磨得光滑圆润,甚至有些模糊不清了。
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甄宓没有回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龙涎香与浓重墨香(帝王御批奏章的朱墨气息)的威压感,已然昭示了来者的身份。
曹丕来了。他一身玄色帝王常服,上面用金线密密绣着狰狞的龙纹,在昏暗的烛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没有带侍卫,独自一人,面色沉凝如水,眼神深幽似寒潭冰窟,再不见半分当年洛水柳下、月夜窗前的温度。他的手里,托着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黑色漆盒。盒盖紧闭,却仿佛有死亡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中渗透出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甄宓的心上。最终,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她单薄的身躯。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握的玉笛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曾经在月光下为奏响它而灵活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只是冰冷地抬起,将那个沉重的黑色漆盒,轻轻放在了甄宓身侧冰冷的青玉案几上。
盒盖与盒身碰撞,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洛神再美,终是虚妄。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没有丝毫起伏,却蕴含着风暴将至前的死寂和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甄宓的耳中。子建笔下的痴梦,该醒了。
说完,他的目光才终于转向她,落在她依旧美丽却苍白如纸的脸上,最后,凝注在那一点眉心的朱砂痣上。那目光深邃复杂,有厌恶,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但终究,一切都湮灭在帝王无情的权柄之下。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温柔——就像当年他拿起这支玉笛送给她一样——轻轻掰开甄宓紧握着玉笛的手指,将那管承载着无数个洛水月夜、承载着长相思三个字所有虚妄期待的冰凉玉笛,从她颤抖的手中抽出。
然后他直起身,没有再看她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只被他置于案头、如同墓碑般静默的黑色漆盒。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划过一道沉重而决绝的弧线,他转身,步履沉缓地走向殿门,高大的背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孤峭,也格外冷酷无情。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彻底断绝了甄宓生还的希望。
死寂重新笼罩了空旷的内殿。烛火跳动,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狰狞的鬼魅在无声狂舞。案几上那方小小的黑漆盒子,此刻成了天地间最刺目的存在。它不是锦盒,不是妆奁,它是死亡本身具象化的邀请函。
甄宓的目光终于从那紧闭的殿门缓缓移开,落在那盒子上。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归于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早已被岁月和猜忌侵蚀殆尽的绝望。
她没有尖叫,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悲愤。漫长的岁月里,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中,她早已学会了将惊涛骇浪沉入死寂的海底。屈辱、不甘、恐惧……所有的情绪,都已在曹丕转身离去的那个瞬间,被更深沉的冰冷所冻结。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如玉,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那黑漆盒冰凉的表面。触感像碰到了深秋凝结的霜。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直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锐痛。然后,她用力,打开了盒盖。
盒内铺着深紫色的丝绸衬垫。衬垫中央,静静地置放着一个极小的、造型古朴的玉觥。玉色青碧,近乎透明,在烛光下流转着一种诡异而妖冶的光泽。觥身没有任何纹饰,光滑得如同凝固的泪滴。而在玉觥旁边,一枚小小的、同样青碧色的蜡丸,如同剧毒蜘蛛产下的卵,散发着不祥的幽光。蜡丸旁边,还躺着一枚小小的、闪着暗淡金光的铃铛——那是她初入铜雀台那晚,缀在她沉重凤冠上的金铃之一。
甄宓的目光在那金铃上停留了一瞬。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瞬间刺穿了时光的帷幕:大婚夜刺目的红烛、沉重的盖头、他挑开盖头时那双灼热的带着占有欲的眼、还有……还有红帐外不经意瞥见的妆台上,那管映着月光的长相思——那时,它也像现在这样,冰冷而沉默地望着她和她的命运。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在她死水般的眼底深处闪过,随即沉没无踪。她的手,坚定地、不带一丝犹豫地拿起了那枚青碧的蜡丸。指尖微一用力,蜡封碎裂,露出里面包裹着的、灰白色粉末。
鸩毒。
甄宓的目光转向那只玉觥。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那张熟悉的紫檀木案几旁。案几上,除了那幅展开的顾恺之摹本《洛神赋图》,旁边恰好放着一壶早已冰凉的清水。她提起壶,清澈冰凉的水流注入那碧玉小觥之中。
水流无声,如同命运最终的叹息。
她拿起玉觥,回到窗前。窗外,正是那轮见证过无数恩怨情仇、承载过洛水幻梦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此刻如同水银般倾泻进来,正好照亮了她手中的玉觥,也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低头,看着觥中无色无味的液体。月光穿透玉璧,映得那毒液也带上了一层朦胧虚幻的青色光晕,竟有几分……像那洛水幽深的波光。
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无声地在她唇边绽放,如同冰花凝结。解脱嘲讽或者仅仅是对这荒谬一生的最后注解
她将手中那灰白色的粉末,一点不剩地、尽数倾入玉觥的清水中。粉末迅速溶解,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玉觥中的水,在月光下似乎变得更加幽深莫测。
她端起玉觥,指尖感受着那玉石特有的冰凉。目光投向画卷上那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洛神。画中仙子的眼眸,依旧带着无尽的悲悯与遥不可及的圣洁。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轻轻吟诵,声音空灵如风拂过寒潭,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吟唱一首无人能懂的挽歌。清冷的歌声在空旷死寂的宫殿内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显得渺小而孤绝,如同即将熄灭的星火。
她缓缓抬起玉觥,举至眉前。隔着那碧玉的杯壁和澄澈的毒液,她最后一次望向那轮苍白的明月。月光勾勒出她优美的颈项线条,也照亮了她眉心那一点殷红的朱砂痣——那是她一生屈辱、挣扎与无法摆脱的宿命烙印。
下一刻,她没有丝毫停顿,将那冰凉的玉觥送至唇边,仰头,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动作决绝而优雅,如同完成一个蕴藉了千年的仪式。
辛辣!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从咽喉灼烧而下,如同吞下了一团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撕裂着她的脏腑!她身体剧烈地一晃,手中的玉觥脱手坠落。
哐当——!
碧玉小觥撞击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碎片四溅,犹如星辰陨落。
甄宓踉跄着扶住窗棂,纤细的手指死死抠住雕花的木头,指节因剧痛而扭曲发白。另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仿佛想将那焚烧一切的毒焰呕出。剧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她体内疯狂搅动,从五脏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加蚀骨的寒意。
视线开始剧烈地摇晃、模糊。月光,烛光,画上的洛神……一切都在旋转、扭曲、变形。她仿佛看到了洛水之畔那棵垂柳,看到了那个未曾赴约的黄昏,看到了那管刻着长相思的白玉笛……最后,是曹丕那双在黑暗中攫住她手腕的手,那双在红烛下凝视她的眼,那双在赐死时冰冷抽走玉笛的手……
痛楚如潮水般阵阵加剧,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下滚烫的刀子。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窗棂缓缓滑落,像一片被寒风撕裂的落叶,委顿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月光依旧无情地洒落,照亮她痛苦蜷缩的身影,也照亮了那张近在咫尺的《洛神赋图》。画中那凌波微步的女神,衣袂飘飘,目光似乎穿透了画卷,静静地、悲悯地注视着地上这即将香消玉殒的人间绝色。
剧痛开始麻木,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抽离。冰冷的地面汲取着她仅存的体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向前伸展,似乎想要触碰画卷上的洛神,又似乎只是想抓住一点虚幻的温暖。指尖最终落在了画卷一角,无力地搭在上面。
远……而望之……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剩下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如同寒蝉最后的悲鸣:
皎……若……太阳……升……朝霞……
话音未落,那只伸向画卷的手,骤然垂下,重重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长长的睫羽,如同折翼的蝶,最后一次无声地颤动了一下,终于彻底归于沉寂。
眉心那一点曾经刺目、象征着她一生荣辱的殷红朱砂痣,在惨淡的月光下,依旧艳丽得触目惊心。而她那双曾经倾倒洛水、映照过月华的明眸,此刻却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宫殿穹顶无尽的黑暗,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一丝暗红色的血痕,如同绝望的泪,缓缓从她苍白的唇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晕开一小朵凄艳而冰冷的梅花。
窗外,秋风呜咽着掠过铜雀台高耸的飞檐,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那轮亘古不变的、冰冷苍白的月亮。
铜雀台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烛火,猛地跳动了几下,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
唯余一片死寂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凝固的寒冷。那管曾名为长相思的玉笛,静静地躺在案头,笛身上模糊的字迹,在永恒的黑暗中,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破碎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