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把脸埋在围巾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北风吹散。她跺了跺几乎冻僵的脚,再一次看向手机屏幕——晚上十点二十七分,比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
身后的美术馆早已熄了灯,隐在沉沉的夜色里,只剩下门口一盏孤零零的地灯,勉强照亮她脚下的一小片方砖。这条位于城市边缘的艺术区街道,晚上安静得吓人,偶尔有车驶过,灯光一闪,又迅速归于沉寂,反而更衬得四周空旷寒冷。
后悔像细密的虫子啃咬着心口。她就不该答应帮学姐这个忙,什么顶级的私人艺术沙龙,什么难得的学习机会,现在想来,大概率是学姐自己不想来,才把这个好机会塞给了她。结果沙龙拖得晚,组织者又极其较真,坚持要每位嘉宾都发表完看法,等结束时,地铁末班车早已开走。
她试着用打车软件,排队人数一百开外,加价也没人接单。寒风无孔不入,穿透她单薄的大衣,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地考虑是不是要沿着冷清的马路走到几公里外的主干道碰碰运气时,两道暖黄色的车灯缓缓滑近,一辆黑色的SUV无声地停在了美术馆门口的路边。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男人的侧脸。光线昏暗,看不清具体样貌,只能隐约看到线条利落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
还没等到车他的声音传来,略低沉,带着一种被夜色浸润过的温和质感,像一杯暖过的醇酒,奇异地抚平了林薇的一些焦躁。
林薇愣了一下,忙点头,声音有点发抖：嗯,打不到车……
这里晚上不好叫车。要去哪里如果顺路,可以捎你一段。他语气很自然,没有过分热络,也没有让人不适的探究,只是一种基于现状的、恰到好处的提议。
林薇心里警铃微作。深夜,陌生男人,独自一人……社会新闻里的各种标题瞬间涌入脑海。
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男人递出一张名片：别担心,我不是坏人。我叫沈廷钧,是今晚沙龙的赞助人之一。刚才在里面,我坐在后排,看到你了。
林薇借着地灯的光,低头看去。质感很好的白色卡纸,抬头是某个听起来就很高大上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他的名字后面跟着合伙人的字样。她隐约记得,沙龙开始时,主持人似乎是提到并感谢了某位沈先生。
心里的戒备稍稍放下一些。而且,实在是……太冷了。冷到理智告诉她或许有风险,但身体已经先一步投了降。
那……麻烦您了,她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坐进副驾,我到南大的东门就好,谢谢您。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将冻僵的四肢包裹起来,舒服得让人想叹息。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松木香气萦绕在鼻尖,很好闻。
南大还是学生沈廷钧平稳地启动车子,状似随意地问。
嗯,研一,美术系。林薇摘掉围巾,终于感觉活过来一点。
难怪会来这个沙龙。他笑了笑,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刚才听你谈对那幅《荒原》的看法,很有见地,不像这个年纪的学生。
林薇讶异地转头看他。沙龙后半段,主持人确实点名了几个年轻人发言,她也被cue到,当时硬着头皮说了几句,没想到他居然听到了,还记得。
我……我就是胡乱说的。她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胡乱,沈廷钧的声音很肯定,能看到霍珀式的孤独感,但又点出画面深处那点微弱的、挣扎的生机,角度很独特。
他的话精准地复述了她当时的观点。林薇心里那点残余的戒备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同的微醺般的喜悦。原来真的有人听进去了,而且还听懂了。
一路上,他们随意聊着天。
mostly是沈廷钧在问,问她的专业,喜欢的画家,大学生活。他说话很有技巧,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又能恰到好处地引导话题。林薇发现,他跟学校里那些毛毛躁躁的男生完全不同,他沉稳,博学,无论她提到哪个冷门的艺术家或流派,他似乎都能接上话,并给出精辟又不失趣味的点评。
他声音低沉温和,在封闭的车厢里,像有种催眠的魔力,让她不知不觉就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
车子很快停在南大东门。林薇道谢,准备下车。
等一下。沈廷钧叫住她,然后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她,晚上沙龙提供的点心,我没动。你们这个年纪容易饿,带回去当宵夜吧。
纸袋是那种很好的咖啡馆用的,厚实,上面印着精致的logo。林薇下意识想拒绝。
拿着吧,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点长辈式的温和霸道,女孩子晚上独自回来,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轻轻敲在林薇心上。她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纸袋温热着,散发着淡淡的黄油和糖粉的甜香。
谢谢您,沈先生。
不客气,快回去吧,外面冷。
林薇下了车,看着黑色的SUV缓缓驶离,尾灯融入车流,消失不见。她站在原地,怀里抱着温热的纸袋,心里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寒冷冬夜里,突然被塞了一杯烫手的热可可,从指尖一直暖到了胃里。
她打开纸袋,里面是两个造型可爱的可颂,还有一个独立包装的、烤得恰到好处的杏仁曲奇。
回到宿舍,舍友已经睡了。她悄悄爬到床上,掰开那块曲奇,放进嘴里。酥脆,香甜,杏仁片烤得焦香。
很好吃。
她点开手机,找到那个号码,犹豫了一下,发过去一条短信：沈先生,我已安全到宿舍。谢谢您的顺风车和点心。林薇。
几乎没过几秒,手机屏幕就亮了。
好的,早点休息。：）
后面跟着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林薇看着那个笑脸,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然后把手机捂在胸口,翻了个身。
那一晚,她睡得格外香甜。
之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上课,画画,泡图书馆。
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会偶尔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车里好闻的松木香,和他低沉温和的声音。还有那块很好吃的曲奇。
她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交集,像两颗行星短暂地擦肩,之后便会各自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
直到一周后,她再次收到他的短信。
林同学,冒昧打扰。事务所最近需要一个临时的展陈设计助理,主要帮忙整理一些艺术项目的资料,不知你是否感兴趣时间比较灵活,按小时计酬。
后面附带了工作的详细内容和报酬标准。报酬相当优厚,远超学生兼职的平均水平。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理智告诉她,这或许不太合适。他太成熟,太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人。接受这份工作,意味着要走进他的世界。
可心底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想去。想去看看他工作的样子,想去接触那些她真正感兴趣的项目,想……再见到他。
最终,那个小小的声音赢了。
她回复：谢谢沈先生提供的机会,我很感兴趣。
好。明天下午三点,方便来事务所面谈吗地址是……
第二天,林薇站在那栋位于CBD核心区的摩天大楼楼下,仰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深吸了一口气。她特意穿了自己最正式的一套衣服——一件米白色的羊毛连衣裙,但还是显得有些学生气。
前台小姐训练有素,核对了她的名字后,微笑着将她引向电梯。
沈廷钧的事务所占据了高层整整半层楼。电梯门一开,是一种极致的安静,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和远处隐约敲击键盘的声音。设计是冷感的现代风格,大量的黑白灰,线条利落,灯光精心设计,墙上挂着大幅的抽象画,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纸张的淡淡气味。
一个年轻的助理将她带进一间小会议室：沈先生还在开会,请您稍等片刻。
会议室的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将整个城市的天际线铺陈在她眼前。林薇有些拘谨地坐下,手指微微蜷缩。
大约等了十分钟,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沈廷钧走了进来。
和那晚车上昏暗光线下看到的模糊轮廓不同,此刻他清晰无比地出现在她面前。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和一款简约的腕表。身材保持得很好,宽肩窄腰,没有这个年纪许多男人常见的发福迹象。五官深刻,眉眼间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沉稳和锐利,但看向她时,那点锐利又很好地收敛了起来,化作一种温和的审视。
抱歉,久等了。他走到会议桌对面坐下,将手里的平板电脑放在一边。
没关系,沈先生。林薇感到一丝紧张。
不用紧张,他似乎看出她的不自在,笑了笑,笑容淡化了他身上那种精英感的距离感,工作内容短信里大概说了,主要是帮忙整理归档一些过往艺术合作项目的资料,可能需要做一些简单的research和PPT。对你来说应该不难。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地向她介绍了具体的工作要求和时间安排。
有什么问题吗
林薇摇摇头：没有,我听明白了。
那好,沈廷钧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欣赏,今天这身很漂亮,很适合你。
林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下意识地低下头：谢谢……
他似乎低笑了一声,然后站起身：走吧,带你去你的工位看看,顺便认识一下同事。
他的办公室是独立的玻璃隔间,就在开放办公区的一侧。而给她安排的临时工位,就在他办公室门外不远的地方,一张干净整洁的桌子,配了全新的电脑和文具。
他把她介绍给团队里的其他人,大家都友好地跟她打招呼,但林薇能感觉到那些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和探究。
一下午的时间,她就在熟悉环境和资料中度过。沈廷钧很忙,电话、会议不断,进出办公室好几次,但每次经过她的工位,都会稍稍驻足,问她一句还习惯吗或者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
他的关心恰到好处,不会过分亲近,但又让她感觉到自己被重视着。
快下班的时候,他拿着外套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她桌前。
怎么样第一天还能适应吗
挺好的,资料很多,很有意思。林薇老实回答。
嗯,不急,慢慢整理。他点点头,像是随口问道,晚上怎么吃回学校食堂
嗯……
食堂这个点也没什么好菜了,他看了眼手表,语气再自然不过,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面馆,味道清淡,适合你们女孩子。要不要一起去顺便聊聊下周的工作安排。
林薇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了。她看着沈廷钧,他表情坦然,眼神平静,仿佛真的只是上司关心下属的晚餐,以及顺便谈工作。
她该拒绝的。理智这样告诉她。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好……好的。
面馆确实不远,藏在一条闹中取静的小巷里。门脸不大,推开木门,却是别有洞天。暖黄的灯光,原木的桌椅,空气中弥漫着骨头汤底醇厚的香气,墙壁上挂着几幅水墨写意画,显得雅致而温馨。
沈廷钧显然是熟客,老板娘笑着迎上来,熟稔地引他们到一处靠窗的安静位置。
看看想吃什么他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自己则脱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只穿着衬衫的他,少了些办公室里的锐利,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林薇低头看菜单,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菜品名称,心思却完全不在食物上。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照顾,那种不动声色却又无处不在的体贴。点餐时,他会自然地推荐他们家的鸡汤煨面不错,清淡暖胃,又会提醒小菜分量不大,可以多点两样尝尝。
等待上菜的时间有些微妙的安静。林薇捧着茶杯,小口喝着热茶,目光不太敢直视对面的人。
在学校,平时课业忙吗沈廷钧起了话头,打破了沉默。
嗯,还挺忙的,这学期有两门专业课要求很严,还要准备开题报告。林薇老实地回答。
开题报告方向定了吗
大概想研究民国时期女性画家的群体生态和艺术表达……谈起专业,林薇的话稍稍多了起来,但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可能……有点冷门吧。
冷门不代表没有价值,沈廷钧看着她,眼神很专注,那个时代的女性,挣脱束缚用画笔表达自我,本身就很有力量。这个选题很好,坚持下去。
他的肯定像一颗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从来没人这样肯定过她这个略显不合时宜的选题,导师也只是说有兴趣可以试试。可他只是听着,就懂了其中的意义。
面条和小菜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沈廷钧很自然地将那碟看起来最清爽的凉拌莴笋丝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这个。
他自己则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面汤,动作优雅从容。
林薇低头吃面。鸡汤浓郁,面条筋道,确实很好吃。她吃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不雅的声音。
不合胃口他注意到她的安静。
没有,很好吃。她连忙摇头。
那就好,他笑了笑,看你吃东西,像只容易受惊的小猫。
林薇的脸又有点热,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大人一点。
沈廷钧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给她添了杯热茶。
结账的时候,林薇抢着拿出手机：沈先生,这顿让我来吧,谢谢您给我兼职的机会。
沈廷钧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手机屏幕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温热的力度。
没有让小朋友请客的道理。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等你拿到第一个月薪水,再请也不迟。
小朋友……他又用这种带着距离感,却又莫名亲昵的称呼。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他自然地拿出钱包付款,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走出面馆,夜风带着凉意。沈廷钧很自然地将手里的西装外套递给她：穿上吧,晚上冷,别着凉。
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淡淡的松木香。林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披上了。宽大的外套几乎将她整个裹住,暖意瞬间驱散了寒意,也让她被他的气息紧紧包围,心跳如擂鼓。
他送她到地铁口。
路上小心,到学校了给我发个信息。他站在入口的灯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
嗯,谢谢沈先生。您也早点回去休息。林薇低声道,攥紧了身上过于宽大的外套。
好。
她转身走进地铁站,直到走下台阶,才敢回头偷偷看了一眼。他还站在原地,目光似乎望着她的方向。见她回头,他微微颔首,然后才转身离开。
那一刻,林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甜。
接下来的几周,林薇按时去事务所兼职。
工作并不繁重,但需要细心。沈廷钧似乎很忙,但总会抽出时间过来看看她的进度,偶尔会就某个艺术家的风格或者某个项目的背景,跟她聊上几句。他的点拨总是恰到好处,让她茅塞顿开。
他记得她喜欢喝哪种口味的酸奶,下午茶时间,助理分点心时,他会特意拿一瓶她喜欢的口味递给她。
有一次她感冒了,说话带着鼻音。第二天,她的桌子上就多了一个精致的保温杯,里面是泡着胖大海和枸杞的热水,底下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打印体：多喝热水。：）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他。
这种细微处的照顾,像无声的细雨,一点点浸润着她。她开始期待去事务所,期待看到他办公室门开合时那个挺拔的身影,期待他经过时那一声随意的问候。
她发现自己会偷偷观察他。观察他开会时微微蹙起的眉头,观察他思考时无意识转笔的手指,观察他偶尔疲惫时靠在椅背上捏着鼻梁的样子。
她把他给她的那张名片,小心翼翼地对折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夹层里。有时看书累了,会拿出来看一眼,指尖拂过那凸起的字体。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对这个比她年长许多的男人,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这让她感到惶恐,又抑制不住地悸动。
他像一本深奥又引人入胜的书,她越是翻阅,就越是被吸引,却也越能感受到彼此之间横亘着的、巨大的阅历和年龄的鸿沟。
他是成熟稳重、事业有成的建筑事务所合伙人,沈廷钧。
她是还在为开题报告烦恼、对未来充满迷茫的研一学生,林薇。
这距离,让她不敢僭越半分。
直到那天下午。
她正在整理一个海外艺术展的资料,需要查询一些意大利语的原文报道,遇到几个看不懂的专业术语。她记得沈廷钧的简历上写着有意大利留学的经历。
犹豫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请进。
他正在讲电话,用的是意大利语,语速很快,神色严肃。看到她进来,他用手示意她先坐。
林薇安静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敢打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说话时的神态自信而专注,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魅力。
几分钟后,他挂了电话,脸上的严肃神色缓和下来,看向她：怎么了有什么事
林薇连忙说明来意。
哪个词我看看。他朝她招手。
林薇起身,拿着资料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边,弯腰指给他看。她靠得有些近,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咖啡味。
他的目光落在纸面上,手指点着那个单词,耐心地给她解释含义和语境。
他的声音很近,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
林薇的心跳得飞快,努力集中精神去听,却感觉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雾。
解释完了,他抬起头,看向她。
因为距离太近,他的目光仿佛直接撞进了她的眼睛里。那双总是显得沉稳从容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有些慌乱的样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眼神似乎深了些,像平静的湖面投入石子,荡开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纹。
林薇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只能怔怔地回望他。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忽然,他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抬手,又像是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
那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惊醒了林薇。她猛地直起身,后退一步,脸颊烫得厉害。
谢、谢谢沈先生！我明白了！我先出去工作了！她语无伦次地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工位,她的心还在砰砰狂跳,脸上的热度久久不退。她还能感觉到他刚才那深沉的目光,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却让她心悸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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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趴在桌子上,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桌面,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办公室里,沈廷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刚才她手指点过的那个单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笔身。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吁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文件上,只是那文件,似乎久久没有翻到下一页。
窗外,夕阳正在缓缓下沉,给城市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自那天下午办公室里那短暂却令人心悸的对视后,林薇有好几天都刻意避着沈廷钧。
她去事务所的时间更加规律,卡点来,准点走,尽量埋首在资料堆里,减少任何可能与他碰面的机会。即使偶尔在茶水间或走廊遇见,她也只是飞快地点头问好,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溜走。
她需要时间理清自己混乱的心绪。那种被他目光捕捉时瞬间的窒息感,那种脸颊发烫、心跳失序的慌乱,都明晃晃地告诉她——她对他的感觉,早已超出了对一个上司或长辈的尊敬和感激。
这让她感到害怕。怕自己会错意,怕他只是出于绅士风度的照顾,怕这刚刚起步的兼职会因为她的非分之想而毁于一旦,更怕……那巨大的年龄和阅历鸿沟之下,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的可笑错觉。
沈廷钧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躲避。
他没有追问,没有刻意靠近,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关心。只是,他停留在她工位前询问工作进展的次数似乎稍稍多了一些,下午茶时递给她的酸奶口味总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甚至有一次,她无意中提到一本关于意大利建筑的书很难借,隔天那本书就出现在了她的桌子上,扉页里夹着一张便签,打印着：希望对你有用。
他的体贴像一张温柔却密不透风的网,悄无声息地包裹着她,让她无所适从,又贪恋这一点点的好。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林薇因为要赶一个紧急的资料整理,留下来加了会儿班。等她终于弄完,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事务所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她关掉电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离开。经过沈廷钧的办公室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薇推开门,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略显倦色的脸,领带松开了些,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沈先生,您还没走她轻声问。
沈廷钧抬起头,看到是她,眼底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呢忙完了
嗯,刚弄完。林薇点点头,那……我不打扰您了,先回去了。
等一下,他叫住她,站起身,拿起西装外套,我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这么晚了,我送你。
不用了沈先生,我坐地铁很方便的……林薇下意识地拒绝。
走吧,他已经走到了她身边,语气不容置疑,却放缓了声音,刚好我也饿了,知道附近有家很不错的粥铺,暖胃安神,一起去吃点再回去
他的眼神里有种让她无法拒绝的东西,那一点点疲惫,和那不容错辨的、真诚的关心。
粥铺果然如他所说,温暖而舒适。一碗热腾腾的瑶柱鲜虾粥下肚,仿佛一整天的疲惫都被熨帖了。
回去的车上,两人都很安静。舒缓的古典乐在车厢内流淌。林薇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转的霓虹,心情是近来少有的平静。
车子快到学校时,沈廷钧却缓缓将车停在了路边一个僻静的临时停车点。
音乐声被调低。
林薇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他。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仪表盘发出幽微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她。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最近几天,是不是在躲着我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
我……我没有……她矢口否认,声音却微弱得没有半点说服力。
沈廷钧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我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吗他的语气很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检讨,如果是,我向你道歉。我只是……或许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相处,怕照顾不周,又怕过分关心会给你带来困扰。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林薇紧绷的心防。原来,忐忑不安的,并不止她一个人。原来,他那样成熟稳重的人,也会因为不知如何相处而感到无措。
不是的！她急忙抬头解释,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又有些慌乱地垂下眼,您没有让我不舒服……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的问题他温和地追问。
林薇咬着唇,心跳得厉害。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逃避似乎显得更加矫情。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声音微微发颤：我只是……只是觉得沈先生您太好了,好到……好到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们……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您见识过那么多,那么优秀,而我……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她越说声音越小,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座椅里。
沈廷钧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车厢内陷入一片沉默。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林薇,看着我好么
林薇迟疑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和专注,牢牢地锁住她。
首先,不要妄自菲薄。你的灵气,你的见解,你的认真,在我眼里,都非常珍贵,远比你想象的要好。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肯定。
其次,他顿了顿,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无奈的弧度,我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遥不可及。我也会疲惫,会遇到难题,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比如现在,我就很担心,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不会吓到你。
林薇的心跳骤然加速,预感到了什么,呼吸都屏住了。
我承认,我比你年长不少,经历过更多事情。但年龄和阅历,不应该成为距离的理由。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也更温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它们只是让我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真正值得珍惜的人和感觉。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气更加清晰地萦绕过来。
林薇,我对你的关心,早已超出了对一个兼职助理或者一个欣赏的后辈的程度。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我很喜欢你。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可能让你感到压力。你不用立刻回应我什么,更不用感到害怕或负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意,不想因为我的犹豫和你的逃避,让我们之间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和隔阂。
他说完,便安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反应,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小心翼翼的紧张。
林薇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他那句我很喜欢你在耳边反复回响,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他会如此直接而坦诚地,将心意剖白给她看。
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没有游刃有余的试探,只有平等的、郑重的,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真诚。
看着她震惊失措、久久不语的样子,沈廷钧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他很快掩饰过去,语气重新变得温和从容：是我太冒失了。忘了这些话吧,就当……
不是的！林薇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她抬起头,脸颊红得厉害,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我也……我也喜欢您。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钻入了沈廷钧的耳中。
他明显愣住了,像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直白的回应。随即,那双总是沉稳从容的眼眸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夜空中骤然亮起的星辰。
真的他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
嗯……林薇害羞地点头,感觉脸上的温度足以煎熟鸡蛋,虽然……虽然可能和您的喜欢不一样,我还不太懂……但是,和您在一起,我很开心,很安心,看不到您的时候,会……会想您。
她磕磕绊绊地,努力表达着自己混乱却真实的心意。
沈廷舟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充满了愉悦和释然。他伸出手,极其温柔地,用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烫的脸颊。
没关系,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们可以慢慢来。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往前走就好。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触碰稍纵即逝,却在她心上留下了清晰的烙印。
那一刻,所有的忐忑、犹豫、距离感,仿佛都被这个温柔的笑容和承诺悄然融化。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温柔地闪烁着,勾勒出一个全新的、令人期待的可能。
车子重新启动,缓缓驶向南大东门。
这一次,车内的气氛彻底变了。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被捅破,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微妙而甜蜜的暖意。两人没有再多的言语,偶尔的眼神交汇,却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羞涩和喜悦。
到了学校门口,林薇解开安全带,轻声道：沈先生,那我先回去了。
好。沈廷钧微笑颔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私下里,可以不叫沈先生么
林薇的脸又红了红,小声问：那……叫什么
随你,他眼神里带着笑意,叫名字,或者……叫叔叔
沈廷钧！林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却毫无威力,反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娇憨。她飞快地推开车门,我走了！再见！
看着她几乎是跑进校门的背影,沈廷钧眼底的笑意久久未散。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心情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轻盈和愉悦。
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很多现实问题,未来的路或许并不平坦。
但此刻,他只想感谢那个寒冷的夜晚,感谢那盏孤零零的地灯,感谢她鼓起勇气坐进他的车。
让他这颗早已习惯冷静自持的心,终于重新感受到了为一个人悸动的温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