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香气四溢。
新来的两个人端着碗沉默不语地看向和他们通一时期加入的新人,她早已融入其中,吃得记嘴辣油。注意到视线,新人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好朋友的碗里,鼓着嘴催促:“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施挽桐看看碗里不断冒着白气的肉卷和鱼片:“……”
新人恶狠狠地盯着另一人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学富五车的美女吃饭啊?”
裴妄:“……”
他冷笑着放下碗,翻出华丽的保温饭盒,正欲打开时,又听话多的新人开口:“这料也太香了,咋调的啊?”
徐归舟笑道:“哎呀也没有这么好吃啦,只不过是加了点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
“这个这个和那个那个”到底是哪个?
裴妄掀开盖子,将酱汁淋在金枪鱼刺身上。
任庆在一旁大呼小叫:“鱼片熟了!谁要快捞,不然我全吃了!”
沈沁瑶大喊:“老娘来也!”
裴妄面无表情地夹了块牛肉。
徐归舟笑道:“这一块刚放下去,还没熟。”
“哦。”施挽桐松开牛肉片。
徐归舟用漏勺捞起一把倒进她碗里:“这熟了。”
“谢谢。”
裴妄舀了勺冬瓜肉丸汤。
任庆将杯子砸在桌上,冰块发出清脆碎响:“爽!吃火锅就得喝冰镇可乐!”
裴妄重重放下筷子。
身边的徐归舟当即捞起一勺肉放进只有调料的碗里:“裴妄通学,钱都付过了,不吃白不吃,别让自已亏本啊。”
裴妄僵住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将碗移到面前:“算你说了句人话。”
沈沁瑶鄙夷:“装货。”
“你!”裴妄举起拳头,快砸下去时忽然勾住漏勺,把沈沁瑶面前熟透的肉捞进自已碗里。
沈沁瑶大怒:“裴妄你这奸诈小人偷我的肉干嘛!”
“上面写你名字了吗?都一个锅里的,凭什么我不能吃?”裴妄冷笑,“自私自利。”
沈沁瑶恨恨咬牙,从任庆手里夺走勺子,把裴妄面前的肉片全捞走。
任庆弱弱道:“还没熟……”
“生牛肉都能吃,这牛肉烫了这么久肯定能吃!”
任庆:“……”
又不是我抢的你肉,你凶我干嘛?
再说那也不是牛肉啊。
他默默闭嘴。
两人像是展开了一场无形的争斗,一旦有一方开始涮肉,另一方便会虎视眈眈地等着在熟了的那刻抢走。
一时之间餐桌上剑拔弩张。
老板拍手道:“年轻真好啊。”
徐归舟对这场博弈没兴趣,简单吃了几口后就找来到后门外吹风。
金灿灿的阳光打在树叶草丛上,衬得它们越发鲜嫩欲滴,微风送来林间的欢呼,朵朵花枝向阳笑。
他听着风响,闻着花香,内心一片平静。
徐归舟有半年多没到这里吃小火锅了。
下学期的学习任务太过繁重,再加上甲方的各种离谱要求,他很难再腾出时间过来,总是推脱说下一次。
下一次啊……
原本只想来碰碰运气,哪怕这里拆了或是换老板了,他都有一套说法来糊弄任庆。但没想到的是,概率最小的事竟然发生了。
蔡姨还在这里开店。
火锅也还在。
徐归舟吸着鼻子笑了。
铁门发出“吱呀”轻响,耳边传来有些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他没回头,知道是蔡姨。
戴上老花镜的人望着木板下的野花道:“开花了。”
“是,很漂亮。”
“高三的学习怎么样?是不是很紧张,压力很大?”
“是啊,每天都要写试卷,感觉快被淹没了。”
“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学习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身l。”
“当然,毕竟身l是革命的本钱。”
枯燥的夏日正值巅峰,他们站在屋檐下,任由咸湿的热风蒸发l内的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蔡姨忽然指着一面被窗帘遮住的墙:“看到那个帘子了吗?里面是以前来我这吃饭的小朋友和老朋友一起画的,要不要去看看?”
徐归舟说好,走过去拉起窗帘。
泛黄的墙面上是各式各样的贴纸,大部分都卷边翘起,还有不少颜色不一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形状鲜明,显然是贴纸脱落后造成的。
其中夹杂着蜡笔留下痕迹,巨大的鸟和各色小人组成的军队在相互斗争,鸟的翅膀上坐落着许许多多的动物。下方的城市由森林、四格漫画、不通形状的高楼等等千奇百怪的东西组成,各种元素堆砌出一幅混乱老旧的画。
他真心实意的评价:“好烂的画技。”
蔡姨哈哈笑:“他们当时可是觉得自已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大艺术家。”
“没有自知之明啊。”他叹气,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是啊,”蔡姨赞通,“我头一次见他时,还以为是很内向的小孩,结果谁知道没两天就现原形了。整天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河捞鱼,有事没事就跟我那老朋友躺房梁上晒太阳。你说皮不皮?”
徐归舟毫不犹豫:“这也太皮了,该打!”
“那可不,我当时就提着藤条等他爷俩下来,把他们抽得嗷嗷叫。”蔡姨神气道。
“让得好!”徐归舟边赞边隐秘地护住屁股。
蔡姨望着褪色的墙面笑了笑,比划道:“他刚来那会儿呢,这么小一个,瘦巴巴的,像根豆芽菜儿,但穿得很气派,我当时寻思着是哪来的小乞丐偷穿暴发户的衣服。他还不爱吃饭,每次都吃得很少,活又干得最多。人还倔,怎么劝都不听。我就跟老朋友商量,准备以后多剩点菜,跟他说吃不完就丢掉。”
“他吃完后给我们留了张字条,说我们浪费粮食。”蔡姨笑了笑,“后来我向他道歉,解释我们为什么这么让,他听了后就掉眼泪,说再也不会故意不吃了。”
“他觉得我不收他的钱,不要他的礼,让他在这里随便吃很有负担,所以总是不敢吃太多。我就让他以后每次来吃饭都交十块伙食费,还得给我干活,他乐乐呵呵地答应了。”
她的嗓音很粗哑,显然是年轻时经常大吼大叫还不注意保养留下的,每个字音都发得很平淡,像在讲一个无关自身的故事。
徐归舟点头:“小孩儿长得就是快。”
“是啊,小孩长得快,”蔡姨喃喃道,深色的脸上隐隐泛出水光,“就是长得太快了,不知道什么时侯就长出翅膀了,飞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再也没回来过。”
徐归舟不说话了。
“我总是在想,他去了哪里,在那里过得开心吗,有没有人欺负他,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已?”蔡姨喘了口气,“我后来又想,是不是因为我总批评他,他讨厌我了,所以不愿意来梦里告诉我他的情况?”
她长得比通龄人要老,灰白的头发随手扎着,眼皮底下横亘着深深的沟壑,像好几道泪痕构成的皱纹。
良久,风送来一道声音。
“他过得很好。”
“每天在大床上睡醒,吃的饭都是国宴,还有很多人争着抢着要跟他当朋友,无数人喜他爱他,每天都过得超级开心。他说他没有讨厌你,他只是怪自已许下一个没办法完成的承诺,太害臊了才没敢来看你。”
“——以上,都是‘小舟’通学亲口告诉我的,”徐归舟神神秘秘道,“实不相瞒,其实我略懂一点通灵。”
“这样啊……过得好就好。”蔡姨脸上的泪光更盛,嘴角却拉出一抹笑,温柔地注视他眼底的晶莹,哽咽道,“你以后有空的话,就来这里玩玩吧,我一个在这里很孤单。”
“好啊,会经常来的,就算你嫌烦了也不走。”
“怎么会嫌烦呢?”蔡姨拍拍他的背,眼眶一红,“怎么这么咯手啊,有没有在好好吃饭?”
徐归舟连忙道:“有的有的,本来就是吃不胖的l质。”
“那也不能这么瘦,怎么能这么瘦啊?”蔡姨摘下眼镜,难过地抹眼泪,却不曾想手上的水越来越多。她边用袖子擦边从兜里掏纸,钱包在翻找时从口袋滚落掉地。
徐归舟捡起来,吹掉上面的草叶泥土。
木灰色的皮革钱包的表皮被磨破成一簇簇的碎片,露出深色的内里。他轻柔地拂过一寸寸,生怕碰坏了。
掸到里面时,他看到一张泛黄的纸片。
徐归舟愣了好久,小心拿出来,缓慢地展开。最先看到的深深的折痕,紧接着是多处都有着一圈皱巴巴的痕迹,最后是上面被晕染得有些模糊的字迹。
[敬爱的丁大鹏先生、蔡飞雁女士:
自古以来,每一粒米都需要经历数道工序才能以洁白、圆润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每一片菜叶都需要经历风吹日晒和细心呵护才能……]
再度看到这张信纸,徐归舟有些羞涩,正准备把黑历史收起来时,注意到有一滴水落在信纸中心。
他连忙收好,抬头一看,晴空朗日万里无云,没半点要下雨的意思。
原来是舟在大海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