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魂归
大周元启十五年春,一场前所未有的婚讯震动朝野。
权倾朝野的太傅裴瑾,要以驸马之身再娶清河郡主苏晚因。
消息传至皇陵时,我正在白玉碑前小憩。作为大周最声名狼藉的长公主萧令仪,我已在此沉睡十年。若非感应到裴瑾命星异动,我也不会醒来。
飘出皇陵那日,京城张灯结彩。人们都说,裴太傅这次是动了真心。
听说光聘礼就备了三百抬,比当年娶长公主时风光多了!
那是自然!当年谁不知道裴大人是被强逼着尚主的
可惜了清河郡主,二嫁之身...
我飘过茶楼,听见议论纷纷。是啊,当年十五岁的萧令仪凶名在外:杀忠臣、竞豪奢、好人夫。在宫宴上笑吟吟一指,就将裴家最出色的玉郎抬进了公主府。
此后五年,相看两厌。
我死那日,满城皆庆。只有裴瑾一步一步将我的尸身从皇宫抱回公主府,停灵三日,未落一滴泪。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该带你一起走!我气得想捶裴瑾,手却穿过他俊美的面容。
经年政事劳形,他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意气,反倒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此刻他正在灯下亲写请柬,连最微末的官员都不曾遗漏。
这般用心,只因新娘是苏晚因——我生前最好的姐妹。
裴瑾啊裴瑾,我轻叹,当年我逼你尚主时,你连交杯酒都不愿喝...
话音未落,裴瑾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他若无其事地拭去,继续书写。
我怔住了。从何时起,他的身体差成这样
2
旧梦
成为魂魄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肆无忌惮地窥探往事。
我跟着裴瑾走进书房,看他打开一个紫檀木匣。里面竟全是我生前之物:一支断了的玉簪,几方被我画乱了的奏折,甚至还有半块桂花糕——那是我死前最后一餐剩下的。
大人,这些该处理掉了。老管家低声道,明日大婚,若是让郡主看见...
放着。裴瑾声音冷淡,与她无关。
他展开一幅卷轴,上面是我十五岁时的画像。画中的我骑着烈马,红衣如火,眉目间全是张扬的生机。
殿下...他指尖轻抚过画中人的面容,声音哑得厉害,再等等...就快好了...
我忽然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景元五年西南叛乱,他力排众议按住主战的方家,最终查清是方氏自导自演;
想起景元八年江阴水患,他冒死修筑堤坝,处置了上百贪官;
想起景元十三年北狄细作入宫,他身中三箭仍护着阿简...
那些年我们表面势同水火,暗地里却配合无间。他教我权谋,我替他扫清障碍。直到在摘星台上,他割掌立誓:臣与殿下,生死同命。
可现在,他要娶别人了。
3
疑云
大婚当日,我被迫跟在裴瑾身边。魂体不受控制地缠绕着他,仿佛有什么未了的执念。
公主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我看着裴瑾穿上大红喜服,忽然想起我们成婚那日,他只肯穿素色常服。
裴瑾,你当真这般喜欢她我轻声问,明知他听不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哗。本该在边关的幼弟萧启星竟闯了进来,一身风尘仆仆。
姐夫!你不能...
话未说完,就被裴瑾擒住手腕。几个动作间,少年已被束在椅上。
北境驻军需要督办,广西减税的折子三个月没下文...裴瑾语气冷厉,殿下就是这般办差的
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当年连剑都拿不稳的幼弟,如今已是英武少年郎。而裴瑾...何时有了这般好身手
更让我惊讶的是,阿星竟真的乖乖认错:我这就回户部商议,三日内定给出方案...
裴瑾神色稍霁,替阿星披上大氅:殿下不必让任何人满意。他细细叮嘱朝务,语气严苛却暗藏关切。
直到阿星离去,裴瑾才猛地咳出血来。
你...我下意识想去扶他,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就在这时,喜乐大作。新娘子到了。
我看着裴瑾擦去血迹,戴上微笑的面具走向喜堂。鬼使神差地,我飘向了新房。
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边。当我看清盖头下的脸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根本不是苏晚因!
你是谁我失声问道,自然得不到回答。
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我急忙飘出去,正好听见裴瑾的心腹低声禀报:
大人,都安排好了。苏家那边...
处理干净。裴瑾的声音冷得刺骨,今晚之后,世上再无清河郡主。
我浑身冰凉。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这场婚事根本是个局!裴瑾要的不是新娘,而是...复仇。
4
血色婚宴
喜乐喧嚣如潮水般涌来,裴瑾的身影消失在红绸缭绕的廊道尽头。我僵在原地,魂魄仿佛都被那句处理干净冻僵。
他不是要娶苏晚因。
他是要杀苏晚因!
为什么
晚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那个在我死后会偷偷为我落泪的人。裴瑾甚至曾因我的遗言,承诺会看顾她!
一股前所未有的焦灼驱使着我,不顾魂体传来的虚弱感,猛地朝裴瑾离开的方向追去。我必须知道真相!
喜堂内红烛高照,宾客满座,笑语喧阗。裴瑾站在堂前,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深邃的眸子里凝着一片化不开的冰寒。他从容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裴太傅。
没有人察觉到他袖中指尖的微颤,也没有人看到他偶尔投向门口时,那一闪而逝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厉色。
吉时到——请新人——礼官拖长了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被搀扶着,缓缓步入喜堂。她的步伐有些僵硬,身旁的喜娘力道颇大,几乎是半扶半架着她。
我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不是晚因!虽然身形有几分相似,但这绝不是她!裴瑾到底想做什么
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三拜天地,二拜高堂(皇帝阿简未亲至,牌位代之),夫妻对拜……
每一道程序都像钝刀割着我的魂魄。我曾幻想过无数次与裴瑾的婚礼,应是何等风光,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他的第二次婚典。
就在礼官高喊礼成——送入洞房!的刹那——
异变陡生!
数道寒光自宾客席间暴起!原本谄媚笑着的几名官员猛地撕开外袍,露出内里的黑衣劲装,直扑裴瑾!同时,房梁上跃下数名刺客,刀剑直指新郎!
有刺客!护驾!保护太傅!堂内瞬间大乱,杯盘碎裂,女眷尖叫,官员惊慌四窜。
裴瑾似乎早有预料,身形疾退间已扯下繁重的喜服外袍,露出里面的玄色劲装,手中竟已多了一柄软剑!剑光如游龙,精准地格开最先袭来的几柄利刃!
诛杀国贼裴瑾!刺客头目厉声高喝,攻势愈发凌厉。
裴瑾面沉如水,且战且退,招式狠辣果决,与我印象中那个温润如玉的文臣判若两人。他边战边向新房方向退去,显然有所图谋。
我心急如焚地跟在他身边,眼看一名刺客从他背后偷袭,想也不想就扑过去想挡——自然是徒劳,剑刃穿透我的虚影,直刺裴瑾后心!
铛!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横空出世,挑开了那致命一击!
是阿星!他去而复返,一身银甲,手持长枪,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气:逆贼敢尔!禁军听令!格杀勿论!
越来越多的禁军涌入喜堂,与刺客战作一团。局面似乎渐渐被控制住。
裴瑾却趁乱闪身进了新房!
我立刻跟上。新房内,那个假新娘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裴瑾看也未看她,径直走到床榻边,手指在雕花床柱某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竟无声滑开一道暗门!里面是一条幽深向下的密道!
他竟然在公主府里修了这种东西!
裴瑾毫不犹豫地步入黑暗。我紧随其后。密道阴冷潮湿,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血腥气和药味。
通道尽头是一间密室。墙上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映照出室内景象——
我猛地捂住嘴,魂体剧烈震荡,几乎要溃散开来!
密室中央是一个玄铁打造的囚笼。笼子里,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女子被铁链锁着,披头散发,奄奄一息。
data-fanqie-type=pay_tag>
但那眉眼,那轮廓……
是苏晚因!
真正的苏晚因!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被折磨成这样!
裴瑾走到笼前,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有恨,有痛,有一丝近乎疯狂的快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晚因郡主,他开口,声音冷得像冰,不,或许该叫你……北狄暗枭首领,耶律明珠
我如遭雷击,彻底愣在原地。
北狄暗枭那个令大周边军闻风丧胆的北狄细作组织首领是……晚因
裴瑾的声音在幽闭的密室里回荡,冰冷地揭开了残酷的真相。
十年前,殿下误饮的那杯甜酒,里面的漠北蛇涎果,是你提供的方子。你知道殿下体质特殊,与此果相冲。
五年前,小德子挡下的那刀,刺客是你引来的。徐家余孽,早被你纳入麾下。
甚至更早,你接近殿下,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从一开始,就是北狄精心设计的局。你看中她长公主的身份,看中她……对我的影响力。
笼中的苏晚因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婉柔弱,只有一片死寂的冷漠和嘲讽:是又如何裴瑾,你知道了又如何你心爱的长公主,到死都把我当成最好的姐妹!她甚至临死前还求你保护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她疯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
裴瑾的脸上血色尽失,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
苏晚因笑够了,恶毒地看着他:裴瑾,你赢了吗你为她复仇可她也回不来了!你机关算尽,甚至不惜用自己的婚事做饵,引出所有潜伏的北狄暗桩,一网打尽……可你永远得不到她了!你和我一样,都是活在黑暗里的可怜虫!
裴瑾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骇人的平静。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举起剑,剑尖对准了苏晚因的心口。
但至少,我可以送你去给她赔罪。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的瞬间,异变再生!
整个密室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头顶簌簌落下尘土!
太傅!不好了!阿星焦急的声音从密道口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地动!像是……像是皇陵方向!
裴瑾剑势一顿,猛地回头。
而我,在听到皇陵二字的刹那,魂体骤然感受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魂魄,要将我拖回那冰冷的陵墓深处!
不——我惊恐地尖叫,拼命抗拒那股力量。
裴瑾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尽管那里空无一物。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破碎的恐慌。
令仪!他失声喊道,竟弃了剑,徒劳地伸手抓向虚空。
吸力越来越强。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被拖离前的最后一刻,我看到裴瑾疯了一般扑向密室角落的一个古朴祭台,台上供奉着一盏造型奇特的青铜灯,灯焰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滚烫的鲜血滴入灯盏!
以我之血,续尔之魂!令仪!回来——!
鲜血滴入灯油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股拖拽我的力量骤然减弱!
整个密室摇晃得更加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白光淹没了一切。
5
灯魂归来
剧烈的震荡持续了不知多久。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依旧在密室中。那盏青铜灯焰跳动得异常明亮,将裴瑾苍白如纸的脸映得明明灭灭。他的手腕还在淌血,滴滴落入灯盏,那血竟诡异地被灯焰吞噬,转化为维持我魂体存在的能量。
苏晚因在笼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超乎常理的一幕。
裴瑾……他竟然在用这种邪门的秘术强留我的魂魄!
裴瑾!你疯了!我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这种逆天而行的术法,绝对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阿星从密道口跌跌撞撞冲下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姐夫!你的手!还有这灯……这是……
无妨。裴瑾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外面情况如何
地动停了……像是、像是从皇陵那边传来的,但很奇怪,只震了一下。阿星喘着气,眼神惊惧地看着那盏灯和裴瑾不断淌血的手腕,太医!快传太医!
不必。裴瑾打断他,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盏灯,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生机,刺客呢
大部分伏诛,擒获几人,已押入诏狱严加看管。
很好。裴瑾深吸一口气,试图站稳,身体却晃了一下,阿星连忙扶住他。
姐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灯……还有她……阿星看向囚笼里的苏晚因,眼中充满了困惑和愤怒。
裴瑾借着阿星的搀扶,走到囚笼前,看着里面色厉内荏的苏晚因,声音冷得掉渣:听见了吗你们在北境的据点,你们埋在各府的暗桩,你们引以为傲的‘暗枭’……完了。
苏晚因脸色灰败,却仍强撑着冷笑:裴瑾,你以为你赢了你用这种邪术强留一个死人,你以为能留住多久你迟早会遭反噬!你会不得好死!
那便一起下地狱吧。裴瑾竟轻轻笑了,那笑容苍白而疯狂,黄泉路上,我会亲自看着你,向她磕头谢罪。
他转向阿星,语气恢复了一丝冷静:陛下,此人乃北狄暗枭首领,潜伏我朝十余年,罪证确凿。相关供词及牵连人员名单,臣已整理完毕,就在书房暗格之中。
阿星震惊地看着苏晚因,又看向裴瑾,稚嫩的脸上迅速染上君王的威仪与怒火:朕知道了。姐夫,你的伤……
臣撑得住。裴瑾摆手,目光再次投向那盏灯,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陛下,请先行处置逆犯,稳定朝局。臣……还需在此处,处理一些私事。
阿星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盏诡异的灯,终究还是咬牙点头,命人将瘫软的苏晚因拖出密室。
密室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裴瑾压抑的喘息。
他踉跄着走到祭台边,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另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灯身上古朴的纹路,声音低得近乎呓语:
令仪……我知道你在……
这盏‘魂灯’,是当年我从一个方外术士手中所得……他说,以血为引,或可留住逝者残魂……
我试了十年……十年了……它从未亮过……
直到你要走……它终于亮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失血过多让他脸色透明如纸。
别怕……这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他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身体缓缓软倒。
裴瑾!我惊恐地扑过去,明知徒劳,却还是想抱住他。
就在他倒地的前一瞬,那盏魂灯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光芒瞬间吞噬了我和裴瑾!
一股庞大的、温暖的、却又带着撕裂般痛楚的力量涌入我虚无的魂体!
黑暗中,我仿佛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爱与叹息:
殿下,该醒了……
6
长公主归来
意识像是沉溺在温暖的深海,又像是被投入灼热的熔炉。
无数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十五岁张扬肆意的我,二十岁困于权谋的我,死后十年飘荡的我……还有裴瑾。冷漠的裴瑾,无奈的裴瑾,暗中护着我的裴瑾,呕心沥血教导阿星的裴瑾,以及……此刻为我流血、为我疯狂、甚至不惜逆天改命的裴瑾。
原来,那些冷漠背后,藏着如此沉重的情感。
原来,我所见的,从来都不是全部。
力量在魂魄中凝聚,撕扯,重组。
我感觉到……重量。
感觉到冰冷的地面。
感觉到指尖的微颤。
甚至感觉到……眼眶的湿热。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密室冰冷的地顶,以及旁边那盏已经熄灭、布满裂纹的青铜灯。
我……能看见了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手——一双实实在在的、属于活人的手!虽然苍白瘦弱,但确确实实存在着!
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裴瑾就倒在我身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雪,手腕上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裴瑾!我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探向他的鼻息。
还有气!很微弱,但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和恐慌同时攫住了我。我活了我真的活过来了!是哪盏灯是裴瑾的血
顾不上深思这匪夷所思的一切,我撕下裙摆内衬,笨拙而急切地为他包扎手腕上狰狞的伤口。我的动作惊动了他。
裴瑾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待焦距凝聚,看清我的脸时,瞳孔骤然收缩!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以及深切的恐惧交织在他眼中。
你……他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是……梦吗……还是……他不敢说下去,仿佛怕一开口,眼前的幻影就会破碎。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一滴滴砸落在他脸上,温热真实。
不是梦……裴瑾,不是梦……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同样冰凉却真实的脸颊上,我回来了……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办法……
感受到我掌心的温度和眼泪的灼热,裴瑾的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从他眼中迸发出来,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
回来……回来了就好……他挣扎着想抬手碰碰我,却虚弱得无法做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珍惜,哪怕……哪怕只有一刻……也够了……
他以为这仍是暂时的,以为我很快又会消失。
就在这时,密道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伴随着阿星焦急的呼喊:姐夫!太医来了!你怎么样!
脚步声越来越近。
裴瑾脸色骤变,用尽最后力气想将我藏到身后,却只是徒劳。
下一刻,阿星带着太医和侍卫冲进了密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本应空无一人的密室里,突然多出来的、活生生的、正抱着奄奄一息的裴太傅的长公主——萧令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阿星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姐……姐姐!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震惊的幼弟,看着那些石化了的侍卫和太医。
十年光阴,山河依旧,人事已非。
但,我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长公主的威仪。
还愣着做什么我看向太医,救他。
我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阿星身上,缓缓地、清晰地开口:
告诉所有人——
长公主,回来了。
7
山河为聘
太医连滚带爬地上前,手忙脚乱地为裴瑾诊治。银针渡穴,参汤吊命,一番紧急施为后,裴瑾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呼吸也渐渐平稳,陷入深沉的昏睡。
阿星始终僵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怕一眨眼,我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他身边的侍卫更是大气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对死而复生之事的本能恐惧。
密室内的气氛凝滞得可怕。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剧烈情绪(活着的感觉如此鲜明,几乎令人疼痛),缓缓站起身。十年魂飘,看尽世事,早已磨去了几分当年的任性张扬,却沉淀下更为冷硬的内核。
我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阿星身上。我的弟弟,如今的皇帝。他眼中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迷茫。
陛下,我开口,声音因久未使用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今日之事,所见所闻,皆为皇室最高机密。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冰冷的命令让所有侍卫浑身一颤,齐刷刷跪地:臣等遵旨!誓死守秘!
阿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扑过来,却又不敢碰我,像是怕碰碎了易碎的梦:姐姐……真的是你你……你怎么……
此事容后细说。我打断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当务之急,是裴瑾的伤,是稳定朝局。北狄暗枭虽首领被擒,然余孽未清,朝中恐还有潜伏者。陛下需立刻下旨,封锁京城九门,按裴瑾留下的名单,雷霆缉拿,不得有误!
我的思路清晰,指令明确,仿佛从未离开过这权力的中心。
阿星怔怔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抹陌生,随即又被巨大的依赖和信任取代。他重重点头,立刻对身后心腹侍卫下达一连串命令,条理分明,竟已有了几分少年天子的果决风范。
裴瑾被小心翼翼地抬出密室,送入卧房精心照料。
我跟随而出,重新站在公主府熟悉又陌生的廊下。阳光刺目,让我有些眩晕。十年了,我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温度,感受到了心跳。
府内残留着婚宴的喜庆装饰,也残留着打斗的狼藉痕迹,红与黑交织,显得格外诡异。官员们已被疏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惶惶不安的气氛。
我没有时间感慨。我知道,我的复活太过惊世骇俗,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必将引起朝野动荡,甚至被有心人污为妖孽。
在阿星的搀扶下(他坚持要扶着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我走到了前厅。几位闻讯赶来、身份足够且必须知情的宗室重臣和心腹大将已等候在此,个个面色惊疑不定。
看到活生生的我,他们的反应比侍卫更不堪,有人甚至差点晕厥过去。
我平静地(至少表面上是)接受了他们的参拜,然后给出了早已想好的说辞:
本宫当年并非身死,而是中了一种奇毒,陷入假死龟息之态,太医院误判而已。裴太傅察觉有异,十年来遍寻天下奇人异士,暗中施救,今日方才功成苏醒。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但结合裴瑾十年来的种种异常,结合他今日婚宴实为剿灭北狄暗枭的布局,反而显出几分诡异的合理性。更重要的是,这是皇室官方给出的说法,不容置疑。
权臣们将信将疑,但看着我与陛下站在一起,看着裴瑾为此重伤濒死,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质疑。稳定,是眼下最重要的。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风声鹤唳。
在我的坐镇和阿星的指挥下,禁军雷厉风行,按照裴瑾留下的名单,将北狄暗枭在大周朝廷内部的网络连根拔起,牵连出的官员令人触目惊心。同时,边军严阵以待,防备北狄可能的反扑。
公主府成了临时的指挥中枢。我拖着刚刚复苏、尚且虚弱的身體,与阿星一起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十年过去,朝局已然大变,但我毕竟曾是深度参与朝政的长公主,底子还在,很快便重新上手。
阿星成长得极好,仁厚却不失决断,只是毕竟年轻,在许多事情上仍需倚仗。而我与裴瑾多年博弈养成的铁腕与谋略,正好弥补了他的不足。姐弟二人联手,竟很快稳住了局面。
但我最牵挂的,始终是内室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裴瑾一直未醒。太医说他是心力交瘁已久,此次又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能否醒来,全靠天意。
我处理完公务,总会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他床边。
看着他沉睡的容颜,褪去了平日的清冷疏离,脆弱得让人心疼。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未受伤的手,那冰凉的温度让我心慌。
裴瑾……我低声唤他,声音哽咽,你不是要教我怎么杀人,怎么治国吗我还没学完呢……
你说过,生死同命。我回来了,你不准丢下我……
你睡了这么久,是在生气吗气我当年那么蠢,信错了人气我丢下你和阿星这么多年
对不起……裴瑾……对不起……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他手背上。
我不知道那盏魂灯究竟是何物,不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换回我。我只知道,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像他这样,为我算计十年,为我呕心沥血,甚至为我逆天改命。
仇恨、误解、隔阂……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第七日深夜,我累极,伏在他床边浅眠。
朦胧中,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极轻极轻地碰了碰我的头发。
我猛地惊醒,抬头对上那双缓缓睁开的、盛满了疲惫与温柔的眸子。
他醒了。
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浅淡笑意:
殿下……这次……臣教得……可还尽心
我瞬间泪如雨下,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又哭又笑:不尽心!差极了!你要用一辈子来教才行!
裴瑾轻轻反握住我的手,力道微弱,却异常坚定。
好。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眸光清亮如星,一言为定。
一个月后,裴瑾伤势渐愈,已能下床行走。
朝局也已基本稳定。北狄暗枭被连根拔起,震动了北狄王庭,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朝堂上下经过一番清洗,风气为之一肃。
关于长公主死而复生的官方说法,虽仍有私下议论,但已无人敢公开质疑。我的归来,与裴瑾的铁腕手段、皇帝的全力支持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新的平衡。
这日阳光正好,我推着裴瑾(他坚持要坐轮椅,说是重伤未愈,实则多半是想偷懒)在公主府的花园里散步。海棠花开得正好,一如当年。
那盏灯……我忍不住问出心底最大的疑惑,到底是什么你从何处得来代价……是什么
裴瑾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花枝,缓缓道:当年你去后,我近乎疯魔。一个云游方士找到我,说有一线生机,但逆天而行,需以施术者寿元为引,且……成功与否,犹未可知。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却带着惊心动魄的重量:我答应了。十年来,它从未有过反应,直到那日……你要走。他看向我,眼神深邃,至于代价……或许比寿元更多一些。但,值得。
他没有细说,但我已明白。能换回一个已死之人,代价怎么可能仅仅是寿元或许还有气运,或许是别的更珍贵的东西。
我的心揪紧了:裴瑾……
他却笑了,伸手摘下一朵最盛的海棠,簪在我鬓边,动作自然亲昵,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五年的怨怼和十年的生死相隔。
殿下,他看着我,目光温柔而郑重,臣如今一无所有了。兵权已还,只剩一个虚衔和这破败的公主府。当年欠你的婚礼……
我抬手,轻轻按住他的唇,摇了摇头。
裴瑾,我看着他,眼中再无阴霾,我不要盛大的婚礼,不要天下的侧目。
我握住他微凉的手,十指紧扣。
我只要你活着,在我身边。
我要这大周山河永固,海晏河清。
我要看阿星成为一代明君。
我要你……用往后余生,慢慢还我那十年。
阳光透过花枝,在我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裴瑾凝视着我,良久,唇角缓缓扬起一个极致温柔、足以令冰雪消融的弧度。他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永恒的承诺: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