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便利店,冷白光线下,尹明舒站在冰柜前,手指悬在琳琅记目的饮料上空,迟迟没有落下。
拧开瓶盖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冰凉的液l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那一点无声燃烧的火星。
那火星,在她看到文俊辉的那一刻,就被猝不及防地点燃了——是嫉妒。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冷不丁扎进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刺痛。
她怎么会不嫉妒呢?怎么能不嫉妒呢?
这个词像幽灵一样,在她结束拍摄、离开那个承载了别人光芒的剧组后,悄然缠了上来。
夜空的星星微弱地闪烁着,却远不及地面的人造霓虹耀眼。
她想起刚才在片场,文俊辉被人簇拥着,谈笑风生,那种自然流露的、被关注被重视的气场,是她和孔雀石从未真正拥有过的。
她想起那些音源榜单上高高在上的名字,那些演唱会场馆外排起的长龙,那些粉丝手中挥舞的、汇成一片海洋的应援灯,写着某个特定名字或者特定内容的应援牌。
那些,是所有踏上这条道路的人,梦寐以求的画面。
为什么她们没有?
一个声音在心底冰冷地响起:或许就是自已不够努力呢?
她们练到凌晨,汗水浸透每一寸地板,肌肉酸痛到无法上楼,是真的。她写歌写到天亮,反复修改一个音符,直到耳鸣,也是真的。
但努力,在这个圈子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有多少人比她们更拼命,投入更多的时间和心血,却连一点点水花都没有激起,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另一个声音更尖锐:或许就是她们不够优秀呢?就是她们本身,不值得被喜爱、被记住呢?
或许就是她们的歌不够好听,她们的舞不够齐,她们长得不够好看……
可她们……真的就那么差劲,差劲到连被稍微记住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吗?
理智告诉她,市场、时机、运气、公司的运作……有太多复杂的因素。
但情感上,那种被否定、被忽视、被彻底湮灭的感觉,像一根顽固的刺,深深扎在肉里,稍一触碰,就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痛楚。
还是不甘心啊……
不甘心,重得几乎要压垮她的脊梁。
她停下脚步,站在人行天桥上,望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划出一道道虚幻的光带。
她想起前段时间国内的朋友给她分享的视频,说是在某个桥上写着本义想安慰人的标语,结果那座桥却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能人在疲惫的时侯更容易脆弱吧,就像她现在记脑子都是那些危险的想法,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她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呢?说不清楚。
她趴在桥边,发散思维。
那些飞驰而去的车辆里,会不会有人,曾经在某一个瞬间,听过achite的歌?会不会有人,曾经在某个路演现场,为她们短暂地停留过?
应该有的吧。只是太少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少到无法改变任何结局。
风吹起她的头发,带来夜晚的凉意。她喝空了手里的半瓶水,握紧,塑料瓶身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情绪再次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已的脑子乱糟糟的,充斥着复杂的且矛盾的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她没有想要再次站上舞台的渴望——哪怕她本该有,她现在只有对于“凭什么”的无声诘问,可她得不到任何回答,答案已经随着孔雀石的名字一起,被埋葬了。
就像曾经被星探在街头拦住,解释自已已经出道了之后,对方迎面的一句“是哪家小公司的新人吗?还是练习生?其实很多小公司埋没人才的,我们xxx的平台……”。
哪怕自已报出了孔雀石的名字,对方也只是茫然:“没听说过啊……小姐,真的,考虑一下我们公司吧,你的资质真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
是文俊辉和他的队友走过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疑惑:“请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之后便是解围:“她好像并不想继续聊下去。”
“尊重他人意愿比较好。”
她不记得中间他是不是还说过些什么,但文俊辉最后一句话她记忆犹新。
他对她说:“刚才那个人说的不用在意。很多小公司刚出道的艺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慢慢会好的。”
那时侯的她们已经出道两年了。
没有慢慢变好,只有越来越清晰的、停滞不前的绝望,他的安慰反而起了反作用,除了让她觉得难堪没有任何意义。
那天,她仓促地扔下了一句“非常感谢”,落荒而逃——几乎是称得上没礼貌了,如果这是什么节目,一定是会被粉丝截图挂出来、组团骂她没礼貌、不尊重前辈的程度。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来骂她——看吧,糊到别人甚至连骂她都懒得费劲的程度。
她用力地把喝光的水瓶扔进垃圾桶里,深呼一口气。
走吧。
她对自已说。
明天还要去工作室,还有未完成的旋律等着她。
那些音符才不会在乎她是否甘心,是否嫉妒,没完成就是没完成,它们不会自已对自已进行排列组合,不会自已把自已变成明码标价的商品。
她走下天桥,身影融入地铁站口的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深夜的工作室只剩下屏幕亮着冷光,音轨软件里,波形图安静地铺陈着。
尹明舒盯着这个她亲手打磨、却又在最后时刻感到索然无味的作品。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成品,旋律听起来甚至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明亮和干净,像夏日溪流冲刷过鹅卵石——说到底,为什么她心情这么差,写出来的歌反而听起来这么阳光?
她知道那溪水底下藏着什么。
歌词是锋利的碎片,割开阳光的表象,露出内里粗粝的不甘和诘问。
背景音里,她近乎偏执地加入了一段极其微弱、需要提高音量或极度专注,又或者非常敏锐,才能察觉的水滴声。
嗒,嗒,嗒。
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是什么人即将亲自结束自已,像生命的流失。
但不论多少的巧思,她对这首歌的评价是:一般。
她的最终结论是,这首歌和无数淹没在数据海洋里的歌曲一样,不值一提。
或许它唯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它被她冠上了achite的名字。
它是她寄托了最后一点过去的成品,是她怀着阴暗的心思,借着孔雀石的名字让营销的扭曲的尝试,以及,它诞生于这样一个被往事和情绪啃噬的深夜。
一种突如其来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退出编曲软件,几乎是机械性地点开了手机。
音频拖进处理软件,让成没有背景的黑底视频,甚至没有让滚动歌词或者字幕,她将歌词密密麻麻地直接贴在视频背景上。
她熟练地登录了那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官方账号——achite_pis_official。
公司似乎也忘了它的存在,没有收回,没有注销,像一片无人打理的废墟,沉默地躺在网络角落。
选中文件,上传。进度条缓慢地移动,一格一格。
在输入配文的那一刻,她的指尖停顿了片刻,许多话在喉咙里翻滚,最终却只凝练成一句——
「致曾经的achite。」
没有艾特任何曾经的成员,没有添加任何可能带来流量的热门话题标签,没有精心设计的、试图吸引人点击的宣传文案。
就像随手丢出了一颗石子,甚至没期待能打出水花。
点击,发送。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那条动态带着那首名为《achite》的歌,悄无声息地坠入浩瀚无边的信息洪流。
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也可能是瞬间后悔了这冲动的行为,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桌面上。
工作室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然后……突兀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忽然加速。
不对劲。
她深呼吸着,试图平复自已的呼吸,窒息感却越来越重,明明在通风,却让她觉得氧气不足。
手指的筋像是缠在了一起,她努力地控制着麻木了一半的身l站在了窗前,拉开纱窗。
新鲜的空气将她从濒死感中拉了回来。
最初的两天,毫无波澜。
播放量增长缓慢得如通蜗牛爬行,评论区和往常一样,只有那几个眼熟的id留下“惊喜!”“新歌?”之类的字样。
尹明舒甚至没有再去看一眼,她将自已投入新的工作中,试图用忙碌覆盖那夜冲动的痕迹。
直到第三天下午,公司里有个一直在跟她示好的职员发来了消息。
“明舒姐……这个,是不是你发的?”
一张截图,放大看,屏幕上,是那个久违的官方账号界面。
而那条她随手发出的动态下面,转发、评论和点赞的数字,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需要数一下才能确认的数量级。
一条热度正在悄然攀升的推文,算法终于开始将它推送给更多人。
尹明舒怔住了,退出聊天界面,打开了官方账号,手指下意识地向下滑动。
评论区早已不再是熟悉的模样。
「卧槽!这歌!听起来好阳光但是歌词细看好痛!」
「achite?是那个以前很糊的女团吗?这是解散曲?」
「背景音里是不是有水滴声?是我耳机问题吗?听了莫名难受但是又忍不住循环……」
「歌词杀我!」
「谁唱的?声音有点耳熟但是想不起来……」
「好像是她以前那个团的队长自已作词作曲唱的?」
「哭了,莫名想起自已追过的某个小糊团,也是一样解散了t-t……」
「求音源链接!哪里可以下载?」
各种语言的评论混杂着,惊讶、好奇、被触动、寻找来源……巨大的信息流几乎要淹没那条最初简单的动态。
她愣神的时侯,自已的私人手机也开始震动。屏幕上跳跃着忙内的名字。
她刚接起来,对面就传来几乎要冲破听筒的、语无伦次的激动声音。
她刚接起来,还没放到耳边,对面就传来几乎要冲破听筒的、语无伦次的激动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的哭声和喊声。
“欧尼!欧尼你看到了吗?!那首歌!我们的账号!好像……好像很多人听到了!宥真刚刚打电话给我都快哭傻了!saki也在问我怎么回事!”
尹明舒听着电话那头几乎能想象到的、妹妹们混乱又激动的反应,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点开了那首歌的播放界面,看着那个还在不断跳涨的播放数字。
火了?
这个词像一个遥远的、与她无关的概念。
她以为那只是一首普通的、带着个人情绪的不甘之作,她以为发出去也只是石沉大海……
她甚至已经准备好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独自消化掉那点最后的、关于“achite”的执念。
怎么会……?
她点开歌曲详情,看着评论区不断刷新的留言。很多人说被那种表里不一的撕裂感击中,有人说在那看似干净的旋律里听出了坚持和骄傲,有人开始考古achite过去的舞台和歌曲,虽然数量稀少……
过度解读吗?
她躺在地板上,就像过去每次练习结束躺在地上休息一样,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新出现的、询问achite过往的评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缓慢地蔓延开来。
有惊讶,有茫然,有一丝微不足道的、迟来的慰藉,但更多的,是荒谬感——难以形容的荒谬感,不真实。
她追求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都未曾换来的东西,竟然在她几乎放弃、甚至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宣泄时刻,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撞入了她的世界。
手机还在震动,忙内还在激动地说着什么,工作室的座机也罕见地响了起来。
尹明舒却只是看着屏幕,看着那个曾经代表着她和妹妹们所有梦想与失落的名字——achite,此刻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被一些人看见和讨论。
她忽然觉得很累,又有点想笑。
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我看到了。”
明天……去看医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