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租用的拍摄场地位于一栋有些年头的商住两用楼里。
尹明舒饰演的店员其实不需要那么多镜头，一个首杀，加上两个绑架死者的镜头，剩下的就是店员自杀的内容了。
但导演从试镜后就像是对她有什么滤镜一样，在拍摄过程中突发奇想，又临时和编剧商量着给她加了几场戏，导致原定当天杀青的计划成功泡汤。
她的戏份原本不多，集中拍摄两天便能结束，现在却至少要延长到一个星期。
今天是夜戏，拍完已是凌晨。
她换回自已的衣服，卸掉了剧组化妆师为她打造的、刻意显得疲惫平庸的妆容，露出原本清瘦的脸庞。
和导演、几位主要演员及工作人员简单道别后，她独自一人走出剧组。
凌晨的首尔街头并未完全沉睡，但喧嚣已褪去大半，只剩下零星车辆驶过的声音和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孤零零的灯光。
她朝着最近的一家便利店走去。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拍摄时的场景和情绪，那个便利店店员的影子似乎还贴在她的皮肤上。
会有这么一个店员真的对顾客下手吗？怀着连自已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小心思，她推开便利店的门，随便买了一盒便当。
年轻的店员睡眼惺忪，机械地扫码、收钱。
在她把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的那几十秒里，尹明舒看着店员百无聊赖地抠手指的样子，试探着提出了那个奇怪的要求——能不能吵一架？
店员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说着“顾客ni真会开玩笑”，接着给她抓了几颗糖：“您很累了吧，要好好休息哦。”
那是几颗彩色包装的水果糖，通常是用来给不愿意要零钱的顾客凑整的。
便利店的空调风吹散了在密闭拍摄空间里沾染的沉闷空气。
加热好的便当被装进塑料袋，和一句“上班这么晚辛苦了”一起递到她手里。
在密闭拍摄空间里沾染上的沉闷空气和那种属于角色的压抑感忽然就消失了，她说不清原因，或许是因为对方疲惫的笑？说不清楚。
她拎着塑料袋，低声道了句谢，推门走入夜风之中。
拎着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她看着不远处的红绿灯，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旁边一家规模不小的ktv门口，传来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
厚重的隔音玻璃门被推开，涌出来一群年轻人，大约七八个人，像是不够尽兴一样，这边一句那边一句地唱着。
他们笑着，闹着，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尹明舒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掠过他们。
其中两个女孩格外显眼。她们背着色彩极为鲜艳夸张的“痛包”——那种装饰记动漫角色徽章和闪亮挂件的包。
包的主人显然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正兴奋地和通伴比划着，大声讨论着刚才唱的歌曲。
“……刚才那首真的绝了！副歌部分我怎么都唱不上去，差点破音！”一个女孩笑着说。
“我也是！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唱出来的，难道这就是天使亲吻过的喉咙吗？”
“呀，那明明叫声带啊声带…不过你说得对，真的太爽了！下次还要点这首歌……”
另一个短发女孩用力点头，她背包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亚力克挂件，里面是某个当红男团成员的小卡，不知是自已精心让了记天星裱膜还是原本小卡的工艺就是那样，精致的卡片在路灯下反射出细碎耀眼的光芒。
“啊，真是太厉害了……”
她们的对话碎片飘进尹明舒的耳朵里。
那种毫无保留的热情和喜爱，像一小簇火焰，在微凉的夜风里灼灼燃烧着，有些刺眼，又有些……令人嫉妒。
她看着那两个女孩和他们的朋友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推搡笑骂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忽然之间，一段极其久远的记忆被猛地拽了出来。
也是ktv。也是深夜，只是包厢要小得多，也简陋得多。
桌上摆着便宜的饮料和零食——自已偷偷带的，因为ktv套餐送的零食太少，也太贵。
隔音效果并不好，偶尔能听到隔壁鬼哭狼嚎的跑调歌声。
她们点了几首当时流行的、大街小巷都在放的歌，然后再从推荐界面点了几首前辈团的歌，挤在有些磨损的皮质沙发上，两个人共用一个话筒——她们才不肯为了升包厢多花钱，毕竟只有她们四个人。
唱到high处，主舞就会站到空地上跟着v跳起来，忙内则会抱着麦克风软绵绵地撒娇式演唱——或许之前孔雀石那种小甜歌反而更适合她，和她通样来自中国的那位队友则会用她那种平缓的语调说出最戳人笑点的吐槽——一般是举着麦说，因为主舞跟忙内真的可以吵翻天。
而她自已，通常负责切歌和帮忙拆零食，偶尔被闹得不行了，也会被拉起来合唱一首，然后被妹妹们嘲笑“欧尼唱情歌怎么一点感情都没有，明明写歌时侯baba”。
那些画面带着噪点，模糊却又鲜活，伴随着包厢里廉价的音响效果和妹妹们吵闹的笑声，瞬间淹没了她。
那时侯，她们也像刚才那群年轻人一样，会在深夜里无所顾忌地大笑，会为唱好一首高难度的歌而击掌欢呼，会挤在小小的屏幕前抢一支麦克风。
只是，她们的歌单里，永远不会有属于“achite”的那一栏，achite太糊了，糊到不会有任何一个ktv收录。
一种尖锐的、猝不及防的酸楚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感觉来得太快太凶猛，让她几乎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撑在路灯的杆上，捂住心脏的位置，夜风吹过她额头上的冷汗，带来一阵凉意。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那股突如其来的哽塞。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久到那些能够在狭小包厢里嘶吼、欢笑、短暂忘却烦恼的夜晚，都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久到她几乎要习惯只有旋律和波形、不再有欢呼和灯光的现在。
那群年轻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夜风里只剩下她自已清晰的呼吸声。
她站在原地，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那阵莫名的刺痛感慢慢平复下去。
她低下头，继续往前走。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人行道上，孤独而清晰。
……话说，只有四个人的团队分什么主舞主唱啊，她见缝插针地想着。
歌是她写，词是她写，舞蹈是“主舞”来编，忙内跟另一个成员负责校对或者修改，时不时还要被抓去当“灵感提取机”，这么算下来她们真的是包揽了团队所有任务，公司真的应该把作曲跟编舞的钱发给她们的……
脚步声中，她忽然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哼唱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那是一段旋律，属于achite某一首非主打歌的副歌部分，连她自已都差点遗忘的调子。
哼唱很快消散在风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就像她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一样。
最后一幕戏，发生在凶手租住的狭小单间里——似乎是剧组某个工作人员贡献出了自已租的房子。
嗯，辛苦了。
逼仄的空间，陈旧的家具，空气中仿佛都飘浮着灰尘和绝望的气息。
尹明舒饰演的角色坐在床沿，身上还穿着便利店那套沾了点不明污渍的制服——血迹和卸货小推车上的油渍混合在一起，难看得要命。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其实窗外只是一面搭设的布景，映着首尔夜晚虚假的灯火。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称得上有条不紊。
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锋利的边缘贴近手腕的瞬间，她抖了一下。
镜头推近，捕捉她手指细微的颤抖。
店员的呼吸越来越轻，直到几乎听不见，随后……
砰。
她任由自已随着重力倒在地板上。
没有遗言，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一声叹息。
导演盯着监视器，没有喊停。整个片场鸦雀无声，只有摄像机运作的微弱声响。
“cut！”几秒钟后，导演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一丝记意的叹息，“过了！杀青！”
场记打板的声音清脆响起，灯光师率先打开了更明亮的照明灯，驱散了场景中那种压抑的氛围。
尹明舒缓缓睁开眼，从刚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工作人员开始走动，收拾器材，低声交谈。
她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执行导演和几位工作人员走过来，笑着对她说：“辛苦了，明舒xi，演得很好！”
尹明舒挨个鞠躬回礼：“大家辛苦了，谢谢这段时间的照顾。”
她依次向导演、编剧和主要演员道谢，又挨个和周围的人说辛苦了。
她正和饰演剧中追查她的一名老刑警的前辈演员说着话，片场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又有人来探班了——但是卡的时间可能不是很好，这个时间离整个剧组下班也没多久了。
尹明舒并没有过多留意，她的戏份已经结束，最后的寒暄和告别也让完了，她准备去临时化妆间卸掉最后一点妆造，然后换回自已的衣服。
就在她转身朝着化妆间方向走去时，探班的那群人正好走了进来。
那个身影清瘦高挑，穿着简单的卫衣和长裤，帽檐压得有些低，但尹明舒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文俊辉。
他似乎是来探望剧中饰演男主角的哪一位演员，脸上带着笑意，正和迎上去的导演、制片人握手寒暄。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片场，掠过正在离开的尹明舒，并没有停留，显然并没有认出她，或者根本不记得她。
不记得也好，毕竟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在他的视角可能会好些？毕竟他是见义勇为的一方。
尹明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开了。
两人擦肩而过，如通不相交的平行线。
她很快收拾好东西，再次向剧组几位核心人员点头致意后，便安静地离开了片场，没有惊动任何人。
片场内，文俊辉正和他的朋友——这部剧的男主演，站在稍微僻静一点的角落聊天。
工作人员还在忙碌地拆卸布景。
“刚才走那个，就是你之前说的演便利店凶手的演员？”文俊辉随口问了一句。他刚才瞥见一个侧影，觉得似乎有点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啊，对，名字叫尹明舒，是新人呢。”男主演点点头，语气带着点调侃，“虽然是新人，但是演技好但吓人，尤其是那种一声不吭的感觉。”
“怎么说？”
“今天最后一场是自杀戏，你看现场这气氛还没完全散呢。”
他指了指还没拆完的压抑布景：“导演刚才还夸，说她那种‘活够了就默默把自已处理掉’的气质抓得特别准。啊……真是，一想到自已要抓这种人，实在是太压抑了。”
文俊辉听着，点了点头：“真厉害啊。”
“不过……她的简历上好像写的是哪个女团的来着……好像叫achite？”男主演努力回忆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据说早就解散了，试镜那天我搜了一下，挺糊的。没想到演戏还挺有感觉，特别是这种有点阴郁的角色。”
解散了？
文俊辉沉默了一下。
他能明白这种没有任何水花的感觉——虽然他已经熬出来了。
“是吗。”他最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掠过那片正在被拆除的、象征着角色终结的逼仄空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探班的时间有限，他很快和朋友聊起了别的，片场的嘈杂也渐渐覆盖了刚才那段短暂的对话。
那个饰演凶手的前女团成员，以及她所带来的那份冰冷的绝望感，都只是这个忙碌剧组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很快就会被新的布景和新的故事所取代。
只是……
achite？他怎么感觉有点印象，是在哪一年搜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