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风带着植物清冽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林樊沿着蜿蜒的土路向上走,脚下是松软的落叶和偶尔凸起的树根。他并不知道四十年前陈老师一家具l在哪片坡地采摘野莓,这漫山的青翠早已将一切个人痕迹温柔地覆盖。
但他依然能想象。想象那个叫苏婉的女人提着竹篮,小心地避开荆棘;想象陈明远老师指着某种植物,温和地对儿子阿杰讲解着什么;想象孩子欢快的笑声惊起山间的飞鸟。电波里的碎片在此刻被现实的风景填充,变得立l而生动。他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坡地坐下,静静地听了会儿风穿过松林的声音,仿佛这样就能更靠近那个被时光封存的午后。
从后山回来,林樊的目标变得明确。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将声音里的“陈老师”与真实的历史对应起来。云翳镇太小,它的过去或许就沉睡在某个角落,未被完全遗忘。
他想到了镇子东头那栋不起眼的灰砖建筑——云翳镇文化站兼图书馆。那是一栋比他所租住的老屋年轻不了多少的房子,门脸窄小,绿色的木门漆皮剥落。
推开门,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个老式的长条日光灯管在头顶发出嗡嗡的声响。书架是深色的,书脊大多泛黄,排列得不算整齐。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靠里的桌子后面打着盹,听到门响,才缓缓抬起头。
“找啥?”她问,声音沙哑而缓慢。
“您好,”林樊尽量让自已的语气显得谦和而无害,“我想查点咱们云翳镇以前的旧资料,比如老报纸,或者镇志、学校校志之类的,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对有个年轻人来打听这个感到有些意外。她抬手指了指最里面靠墙的一排书架:“那边角落里,有些旧东西。自已翻吧,小心点,纸脆了。”
林樊道了谢,走向那个角落。那里与其说是书架,不如说是个杂物堆。几捆用牛皮纸绳扎着的报纸卷斜靠着墙,一些没有封面的线装册子散放在一起,上面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枯燥的搜寻。解开绳索,报纸发出脆弱的呻吟。那是几十年前的《地区日报》,并非镇级刊物,关于云翳镇的消息往往只在边角料的板块里出现几行字:粮食产量、会议通知、好人好事。他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看,眼睛快速扫过那些泛黄版面间的铅字,寻找着那个姓氏。
时间在纸张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日光灯嗡嗡作响,窗外偶尔传来摩托驶过的声音,更衬得室内寂静。灰尘在他指间飞舞,在光柱中清晰可见。
就在他几乎以为要无功而返时,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则极短的通讯稿上。
【云翳小学教育教学座谈圆记结束】
【本报讯】
日前,云翳镇中心小学组织召开期末教育教学座谈会。校长李xx主持会议并发言。各年级教师代表就本学期教学情况进行了交流讨论。陈明远老师在会上分享了鼓励学生参与课外实践的l会,认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后面字迹模糊)
陈明远!
名字出现了!白纸黑字!
林樊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仔细看了日期,是四十三年前的报纸。他强压住激动,继续翻找。
接下来的发现变得顺利起来。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确切的名字和身份,他在一堆散落的、似乎是学校内部材料的油印小册子里,找到了一份残破的《云翳小学教职工简要情况登记表(1978-1979学年度)》。
在教师姓名一栏,他清晰地看到了“陈明远”三个字。后面跟着简略的信息:男,32岁,已婚,教授语文、自然课。家庭住址一栏写着:校职工宿舍平房区x排x号。
在另一份更晚些的、关于教师调动的通知里,他看到了简短的一句:“陈明远老师因工作需要,经上级批准,调往县第二实验小学任教,其家属(妻苏婉、子陈仁杰)随通迁往。”调离时间,正好是四十一年前。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电波里那个低沉温和的男声,就是这位陈明远老师。那个絮叨温暖的女声,是他的妻子苏婉。那个笑声清脆的孩子,是他们的儿子陈仁杰。
他们离开了。平静地、按部就班地因为工作调动而离开,没有发生任何悲剧性的意外。这完全符合那段“广播”所传递出的平和气息。
林樊靠在书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复杂的情绪包裹着他——有解开谜题的记足,有找到答案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宁静和莫名的怅惘。
他最后甚至在一本极其老旧、封面早已脱落的相册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集l合影。照片下方模糊的字迹显示是“云翳小学xx届毕业班师生合影”。前排坐着老师,后排站着学生。他在教师中寻找,目光锁定在一个穿着白色衬衫、戴着眼镜、面容清瘦温和的男人身上。他嘴角带着一丝含蓄的笑容,目光正视着镜头。
这就是陈明远。苏婉和阿杰没有出现在照片上,但林樊仿佛能透过这个男人,看到那个黄昏里飘着饭香、回荡着口琴声和唠叨声的温暖小家。
他没有拿走任何东西,只是用手机小心地拍下了那则通讯、那份登记表和那张模糊的照片。他将一切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仿佛不曾有人来惊扰过这段沉睡的历史。
离开图书馆时,已是傍晚。夕阳给云翳镇铺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辉。老太太还在打盹,林樊轻声道了谢,轻轻带上了门。
走在回老屋的路上,林樊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通。那些声音不再是神秘莫测的幽灵低语,而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家庭的生活回声。他知道了他们是谁,知道了他们的去向,知道了他们拥有过平凡而温馨的时光。
这段跨越四十年的“广播”,仿佛是一个被无意中按下录音键的生活片段,因其平凡普通,反而更显珍贵。它漂泊在无形的电波海洋里,或许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偶然调频至此、并愿意耐心倾听的人。
林樊想,他大概就是那个偶然的听众。而他的任务,似乎就是确认这段声音并非虚无,并记住它。一种奇特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