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锁在档案馆高大的窗棂间,薄雾缠绕如冷纱,院落的月影随着风声颤动。铁门已经落锁,守夜的老馆员低头眯瞪,唯有灯下两道影子静静对峙在沉重的案卷前。莫萦微微喘着气,将刚刚补录的卷宗按到桌面,铜扣叮当作响。
“涣之,看这里。”她指着一段被重新贴补的纸页,声音低不可闻。
姜涣之的目光落在墨字与旧纸的交界。三年前的林三福案,卷宗上标着“失踪”、“失察”、“政纪”几个模糊批注。而最下角却出现了一串连夜涂改的签章。他的指尖划过那一行,“这和昨夜张家堂屋所呈的证据编号吻合。”他蹙眉,思索片刻,“这桩案子,从头到尾都有人动过手脚。甚至连卷宗本身,也在去年重新整理过。”
莫萦专注凝望:“如果林三福案的失踪人和这次猎杀案中的死者有联系,那你兄长——”
姜涣之立即将话头压下,目光却不自觉阴沉几分,“我只是觉得巧合太多,案发现场抛尸的方式,也与三年前如出一辙。卷宗内记载兄长调查林案期间,曾夜访此馆,从此失踪,再无音讯。”
莫萦没再追问,语气却忽地缓和:“那夜你也在现场?”
他点头,眼底闪过一抹苦涩:“江南已无我容身之地,兄长执意赴燕京任职,因林三福案卷而卷入旋涡。我只记得,他离开警署时……背影与今晚很像。”
空气陡然凝住。门外竟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两人互视一眼,迅速将卷宗收起,凑到灯下——莫萦顺手翻到过刊报纸,故作搜查学界成果。姜涣之则轻敲桌面,用指节暗示警觉。
门缝间射进一缕光,随着脚步越走越近。姜涣之放低声音:“小心,有人盯梢。切莫露痕。”
莫萦收回视线,平静地点头。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穿长衫的青年探头进来,目光警惕。不等他开口,姜涣之抢先微笑:“馆员先生?深夜打扰,还请见谅,我与莫讲师查学籍资料,恰好迷上了这些旧报。”
青年对视片刻,见灯下莫萦的学者模样,一时拿捏不准,只好皱眉告诫:“夜已深,规则不能破坏。请尽快离开。”
脚步远去,二人默契地起身——莫萦低声道:“刚才他手背有枪茧,是执持左轮的习惯。”姜涣之沉声道:“馆内安插有内线。只怕这些档案,暗中另有人封查。”
他们在背后光影的追赶下,穿过档案馆狭长的走道,黑白地砖映得两人的身形若即若离。走到侧门时,姜涣之猛然停住,反手将一枚细小线索塞进莫萦掌心:“回大学时仔细查看,勿让任何人沾手。”莫萦一怔,还未细看——外头风声陡紧,几束手提电筒的光柱扫过门缝。两人屏息,待巡夜脚步过去,才飞快穿出馆门。
月底弯钩挂在街角的枯树上。莫萦直起身,面色潮红:“你本可独查,但还是通我一起来。这份信任……”姜涣之目光一顿,低声道:“你看透人心,我却疑虑重重。可燕京的黑夜太多,我只信你。”莫萦嘴角闪过一丝苦笑:“信任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世事未明,我不想被你拖下水。”她话音中带着淡淡的犹疑。
姜涣之未再解释,只伸手拉住她,“此案牵扯太深,若真陷入漩涡,唯有并肩而行。”莫萦点头,却没有正视他,错身走进夜幕。
燕京西郊,张府深宅之内。
张霄风站在祖堂偏厅里。屋内灯光惨淡,几位张家长辈静坐正首,脸色各异。张父铁青着脸,斥道:“你公然带外人查家事,这要传出去,叫张家如何立足于世?你可知近来风声有多紧?”
张霄风镇定地拂拭茶盏,声音却出乎意料的柔和:“若家门不谨,才是大祸。我替张家查清隐患,等于未雨绸缪。况且,姜探长并无觊觎家资之心。”
张母低声劝道:“阿风不是胡闹,只是现下城中流言,若真与林案相关,官府难免盯上我们。”
旁系一位叔伯拍案:“管事的还没查清,你倒先自乱了阵脚?姓张的何时需要外人指点江山?”张霄风微微一笑,语气平和却比长辈更坚定:“家里不容有错,就更不容讳莫如深。”
一时间,厅内气氛凝结。张父当机立断,“既然你心思通透,从今起收起你那些闲杂交往,倘若再让警署插手家务,连累张家的名声,我不会再纵容你!”末了,他补上一句,“去后院跪祠堂,省得外头人疑心。”
张霄风并未反抗,只是长身而立,转身走向门外。他走过幽深回廊,头顶横梁画鹤,脚下青石冰冷。他低声自语:“家族声誉紧要,可若墙内马脚生根,这座宅子迟早会塌。”
横风卷起院中树影,张家管家悄悄跟随在后,神色复杂。
城东,申报社二楼新闻编辑部。
崔贞恩一早便被召到主编办公室。主编语气冷淡:“贞恩,昨夜你的专栏遭总社质疑,指你报道‘林案卷宗疑云’过于离奇,无凭无据。上头有人要查你的底稿。”
崔贞恩不卑不亢:“我手中有档案馆存档的副本,字字属实,是谁在背后施压?”
主编却避而不谈,挥手让她离开。
茶房后,有个文弱编辑递上一张条子,低声道:“贞恩姐,昨夜有份文稿,本要送去重审,被库房值夜的老李截下。我听说……高层下令只许刊登警署通报,所有捕风捉影的内容都被毙掉——咱们或许踩到了‘红线’。”
崔贞恩紧握条子,眸中闪过一丝焰光。她知道,这件事早已不是新闻自由的较量,而是舆论被主宰后的无声较杀。她推门走回写字间,冷静坐定,将线索誊录进记事本。外间通事们对她若即若离,有的冷笑,有的低头,宛如风雨欲来的前夜。
通一时刻,南城一处破落茶楼。
陶明煦手握白瓷茶盏,身侧坐着一名面容消瘦、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两人交谈声被窗外车马声盖去。
“陶先生,警署已查到新线索,你还敢插手?”
陶明煦森然一笑:“燕京表面的水清,其实暗流最深。你口中的线索,是你们政务堂的李秘书给我的引路,还是想靠此案除掉谁?”对方脸色微变,缓缓叹息,“有的人藏得很深,不论死活,都不该浮出水面。”陶明煦端起茶盏,用力搁下,“真理唯一,家仇未报,谁都挡不住我的路。”
二人沉默片刻,陶明煦起身,淡淡道:“我要见的人,不会只在你嘴上。转告他,猎杀案与林三福之死,我要一笔笔对清。”中年人迟疑地递上一张绣花纸笺,“今夜西城老洋行,有你要的答案。”陶明煦用力攥住,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燕京夜风越发阴冷。警署的马车轧过石板街,一盏灯远远地在街角晃动。
姜涣之静立在档案馆外,抬头望见灰云压顶。莫萦已然离开,他微吸冷气,脑海中卷宗上的模糊字迹与兄长的身影在黑夜重叠。
张霄风回到自已房间,正中挂着一幅山水旧画。他按下机关,从墙后台抽出一封密信。烛光照见信纸上潦草几句:林三福案,‘金白双档’,慎防反噬。张霄风将信搁在檀木盒中,默然无语。
崔贞恩此刻伏案沉思,脑中将匿名线索、档案内容和报社高层干预连成一线。她踱至窗前,望着灯火稀疏的夜城,心如潮涌。
而陶明煦身影匆匆隐入西城巷口,目标明确。今夜之后,燕京的旧案裂痕将被彻底撕开,有人将无处遁形,有人却将深陷罗网。
新一轮的风暴已在夜色下悄然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