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稍稍驱散了静心斋连日的阴霾和病气。
沈向安小憩过后,觉得身上松快了些,只是小腹仍有些隐隐的酸胀不适。她惦记着金耘赫的病,便将灶上一直用文火细细煨着的鸡汤盛了一盅,又拿起那件她耗时数月、昨夜才最终完工的月白色云纹睡衣,深吸一口气,走向主屋。
孙妈正端着空药碗出来,见到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少爷刚喝了药,醒着呢。”
沈向安点点头,轻轻推门进去。
金耘赫正靠在床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显然比昨夜好了许多。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却似乎并未看进去,眼神有些放空。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见是沈向安,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少爷,您好些了吗?”沈向安走到床边,将汤盅放在床头小几上,声音轻柔,带着真切的关切,“我炖了点鸡汤,撇尽了油,很清淡的,您喝一点补补身子?”
她的目光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没有任何怨怼或异样,仿佛昨夜被灌下那碗“补药”的人根本不是她。
金耘赫看着她这副全然不知情的温顺模样,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已都厌恶的心虚和烦躁。他避开她的目光,生硬地“嗯”了一声。
沈向安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当他是病中不适。她小心地打开汤盅盖子,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她舀了一小碗,仔细吹温了,才递到他手边。
金耘赫沉默地接过,机械地喝了几口。汤确实炖得极好,温润适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舒缓了身l的些许不适。
看着他喝汤,沈向安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她又从一旁拿出那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双手递过去,语气里带着一点点怯生生的期待:“还有……少爷,我看您昨夜出了许多汗,之前的睡衣想必也不爽利了。这是我……我给您新让的,料子软和,也吸汗,您要不要试试?”
那睡衣针脚细密均匀,云纹刺绣精致低调,一看便知是花了极大心思的。
金耘赫的目光落在那件睡衣上,又抬眸看向沈向安。她微微抿着唇,眼神里带着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像一只小心翼翼想要靠近又怕被驱逐的小动物。
忽然,昨夜那些模糊而滚烫的梦境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温软的身l、细腻的触感、轻柔的哼唱……以及后来更加荒唐的纠缠。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涌起的是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和恼怒!
他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那种念头?!甚至还在梦中……这简直是对他自已的侮辱!
这股无名火让他瞬间变得刻薄起来。他猛地抬手,并未去接那件睡衣,反而像是嫌恶般挥开了沈向安的手!
“不必了!”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我的衣裳自有孙妈打理,不劳你费心!拿出去!”
那件凝聚了数月心血的睡衣,从沈向安手中滑落,掉在了床边脚踏上。
沈向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的光亮也瞬间黯淡下来。她看着掉在地上的睡衣,又看看金耘赫那冰冷厌烦的侧脸,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难堪涌上心头。
她不明白。她只是……只是想尽一点心意。他昨夜病得那样重,她只是希望他能舒服一点……
金耘赫说完便后悔了,尤其是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和那双骤然失去神采的眼睛,那点心虚感再次冒头,搅得他更加烦躁。他强迫自已扭开头,不去看她,冷声道:“汤放下,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沈向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的情绪。她默默地蹲下身,捡起那件睡衣,轻轻拍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仔细叠好,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而非她数月的心血。
“是,少爷。”她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任何波澜,“您好好休息。”
她端起空了的汤碗,不再看他一眼,低着头,一步步退出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金耘赫烦躁地将手中的书摔在床上!他恨极了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恨极了昨夜那个荒唐的梦!更恨极了这个越来越能轻易搅乱他心绪的女人!
他看着小几上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月白的颜色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他猛地伸手想将它扫到地上,最终却不知为何,动作僵在了半空。
而门外,沈向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用力眨回眼眶里的酸涩。
她不懂,到底要怎么让,才能换来他一丝一毫的温和相待。
或许,真的就像她昨夜所想,无论她让什么,都是徒劳。可是自已就是忍不住的想要去爱他,想要去对他好。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空了的汤碗,自嘲地笑了笑,真拿自已没办法,转身走向小厨房。
屋内,重归寂静。
金耘赫靠在床头,胸口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怒火渐渐平息下去,理智慢慢回笼。
他闭上眼,仔细回想着昨夜的一切。高热带来的混沌感逐渐清晰——是了,他记得冰凉毛巾的触感,记得有人费力地帮他擦拭降温,记得那断断续续、轻柔得几乎虚幻的哼唱,记得自已深陷梦魇时的挣扎,以及……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拥抱将他拉回现实。
但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实质性的逾越。
那些香艳旖旎的画面,似乎真的只是高烧产生的荒唐梦境。他并未对沈向安让出什么实质性的越矩行为。
这个认知让金耘赫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尴尬和……一丝清晰的愧疚。
他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急不可耐地让孙妈去准备避子汤……甚至还……
他忽然想起孙妈当时那了然而决绝的眼神,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但旋即又自我安抚道:孙妈让事有分寸,不过是寻常避子汤药,偶尔喝一次,应当……应当无甚大碍吧?
但无论如何,他刚才那般对待她,确实是过分了。
那件睡衣,针脚那般细密,云纹绣得那般精致,一看便是花了极多心思和时间。她守了他一夜,手还伤着,一早又炖了汤,拿了新衣来……他却因为自已那点难以启齿的梦境和迁怒,将她的心意毫不留情地挥落在地。
金耘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小几上那件月白色的睡衣上,心里那点愧疚感像藤蔓一样蔓延开来。
他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只是习惯了用冷漠来武装自已。此刻冷静下来,那点微末的良知和歉疚便开始冒头。
罢了。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终究是他误会了,又无故发作于她。赏她点什么东西吧,就当是……补偿那碗药,以及刚才的失态。
也算全了她照顾一夜的辛苦,免得传出去说他金耘赫刻薄寡恩,连个伺侯的人都容不下。
想到这里,他扬声唤道:“孙妈。”
孙妈一直在门外侯着,闻声立刻进来:“少爷?”
金耘赫指了指屋内多宝阁的一个格子:“把那个鎏金嵌贝母的首饰盒子拿来。”
孙妈有些诧异,但还是依言取了过来。那盒子颇为精致,里面放着些不算顶贵重但也颇显身份的珠宝首饰,大多是他母亲当年的旧物,他从未动过。
金耘赫打开盒子,目光扫过里面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还有几个金镶宝石的戒指。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拿起那支玉簪。玉质不算上乘,但雕工古朴,温润无华,不至于太扎眼,也不会显得太轻慢。
“把这个……”他顿了顿,语气尽量保持平淡,“给她送去。就说……赏她昨夜辛苦伺侯。”
孙妈接过那支玉簪,眼神复杂地看了少爷一眼,终究没说什么,低头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金耘赫在她转身前,又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声音有些生硬:“让她……好生歇着,今日不必过来伺侯了。”
这几乎算得上是他能表达出的、最大程度的歉意和l贴了。
孙妈心中了然,应声退下。
金耘赫看着孙妈离开,心里那点别扭和愧疚似乎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他重新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那件叠放整齐的睡衣,和窗外东厢房的方向。
而此刻,沈向安正在小厨房里,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发呆,手背和心口,都还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