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沈宴,带过去的嫁妆是我外婆传下来的三代苏绣绣稿。
我婆婆说我整天摆弄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不如多花心思伺候老公。
她趁我出门,把我即将完成、准备参赛的《百鸟朝凤图》连带所有绣稿,扔进火盆烧成了灰。
沈宴拦不住,只给我发来一句:妈年纪大了,你让着她点。
我看着那捧灰,平静地回复:好。
1
我推开家门的瞬间,一股焦糊味呛入鼻腔。
客厅中央,那个铜火盆格外刺眼。
里面,最后一缕青烟正袅袅散去,只剩一堆蜷曲的黑色灰烬。
我的《百鸟朝凤图》,我三代人的心血,就在那里。
婆婆张翠兰叉着腰站在旁边,脸上是那种熟悉的、刻薄的得意。
总算把你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给烧了,家里清净多了。
女人家,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弄这些针线活,不务正业!
我没理她,径直走向火盆,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那是我准备了整整一年,即将拿去参赛的作品。
那是我外婆的遗愿,我母亲未竟的梦想。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堆灰烬。
指尖刚一碰到,灼热的刺痛让我猛地缩回手。
真疼啊。
一只手从身后拉住我,是沈宴。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很清新,但不是我的。
琳琳,别闹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妈也是为了我们好。
为了我们好
我抬头看他,他躲开了我的视线。
他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消息弹出来,我看得分明。
妈年纪大了,你让着她点。
发信人的备注,是一个月字。
我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
原来,他们母子俩,早就串通一气。
张翠兰见沈宴护着我,声音更大了:沈宴你看看她!我烧她点东西,她就给我摆脸色,这是要翻天啊!
沈宴皱着眉,又一次压低声音劝我:琳琳,听话,快起来,别让妈生气了。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掰开他拉着我的手指。
然后,我从自己的绣囊里,取出一个空的真丝锦袋。
在他们母子俩诧异的目光中,我用指尖,一点一点,将火盆里尚有余温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捧进锦袋里。
那些灰烬,烫着我的皮肤,也烙着我的心。
我没觉得疼。
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沈宴以为我要发疯,紧张地看着我。
张翠兰也做好了准备,随时要开始新一轮的说教。
我把锦袋的口子仔细收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我看着沈宴,平静地说:
好。
然后,我转身回房。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将他们的错愕、不解,和这个令人作呕的家,都隔绝在外。
2
第二天,我推开房门。
天光大亮。
厨房里飘出小米粥的香气,锅里还煎着金黄的鸡蛋。
张翠兰和沈宴坐在餐桌旁,表情像是见了鬼。
我冲他们笑了笑,将两碗粥分别放到他们面前。
妈,沈宴,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张翠兰筷子头在碗里戳了戳,没敢动,狐疑地盯着我。
沈宴则松了口大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琳琳,你想通了就好。
我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小口喝着。
一顿饭,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张翠兰看我收拾碗筷,擦桌子,拖地,眼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她大概以为,我被她彻底拿捏了。
下午,她推开我从前的绣房,现在只剩一张空桌子。
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也该清清了。
她说着,就从床底拖出一个箱子。
那里面,是我剩下的所有绣线,各种颜色的丝线,都是我亲自去苏州挑的。还有我外婆传下来的那几副老绣绷,木头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光滑。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攥紧。
但我没动。
我只是靠在门边,看着她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倒进黑色的大垃圾袋里。
五彩的丝线混着灰尘,像一条死去的虹。
沈宴!把你媳妇这些破烂拿下去扔了!她冲客厅喊。
沈宴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庆幸。他提起那个沉重的垃圾袋,快步走了出去。
我听见楼下垃圾车收运时发出的巨大轰鸣。
真干净啊。
晚上,沈宴递给我一个盒子,上面印着我认识的奢侈品标志。
琳琳,别生妈的气了,她也是为我们好。你看,这是我给你买的包,你不是喜欢很久了吗以后,我加倍补偿你。
他以为一个包,就能补偿我三代人的心血。
我接过来,打开,对着那个包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谢谢老公,我很喜欢。
他终于彻底放心了,夸我懂事了。
夜里,等他睡熟,我拿出手机,对着那个崭新的包拍了张照片,编辑好信息,挂上了二手网站。
标价:全新,带原包装,五折出。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碰过针线。
我开始研究菜谱,川鲁粤淮扬,每天换着花样给他们做饭。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地板光得能照出人影。
张翠兰对我的贤惠非常满意,逢人就夸她调教有方,娶了个听话的好媳妇。
沈宴也觉得日子舒心了,对我越来越温柔,下班回家会主动拥抱我。
他们都以为,那个热爱苏绣的周琳,已经死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到正在看电视的张翠兰面前。
妈,您的酱菜手艺是咱们院里出了名的,我一直想学学。
我笑得温婉,眼神里满是崇拜。
张翠兰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
好啊,妈教你。
3
我学做酱菜,学得很快。
张翠兰的坛子在我手里,不出三天就飘出了酸爽的香气。
她满意极了,把酱菜方子传给了我,当着邻居的面,拉着我的手夸我有慧根。
沈宴也对我愈发满意,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和谐。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陌生的国际长途,我接起来,对面是一口流利的英文。
您好,是周琳女士吗这里是国际刺绣大赛组委会。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们想确认一下,您的参赛作品《百鸟朝凤图》,进度如何
我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翠兰正在修剪她的花草,听到我半天没动静,狐疑地看过来。
谁啊磨磨唧唧的。
她走过来,不等我反应,一把抢过手机。
喂!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换成了中文:您好,请问周琳女士在吗
张翠兰一听是找我的,还是个男人声音,脸立刻拉了下来。
她是我儿媳妇,你有事跟我说。
是这样的,我们想问一下周女士的参赛作品……
话没说完,就被张翠兰打断。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对着电话那头,用一种炫耀的、尖利的声音说:
什么作品不作品的,我们周琳现在不搞那些了。
她在家当全职太太,准备生孩子了,没空!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手机还没来得及黑屏,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我的导师,顾教授。
我刚按下接听,张翠兰又把手机抢了过去,开了免提。
顾教授焦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琳琳!你搞什么鬼为什么不回我消息组委会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你的《百鸟朝凤图》到底怎么样了
张翠兰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你是谁啊一个接一个地来烦人!说了她不搞了!以后别再打来了!
她再次挂断,顺手就要关机。
沈宴从房间里走出来,大概是听到了争吵。
他尴尬地看了我一眼,从张翠兰手里接过手机,递给我。
然后,他揽住我的肩膀,用一种温和的、劝慰的语气说:
琳琳,别想了,一个比赛而已,哪有家庭重要。
妈也是为了我们好。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真诚的、息事宁人的表情。
我忽然就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嗯,你说得对。
他如释重负,摸了摸我的头:你能想通就好。
那天晚上,我没有学做菜,也没有学做酱菜。
等沈宴和张翠兰都睡熟了。
我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屏幕发出幽幽的冷光,照在我脸上。
我注册了一个新的社交账号。
名字叫,灰烬之绣。
然后,我打开绘图软件。
凭着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千万次重复形成的肌肉感觉。
对着空白的画布,用鼠标,一笔,一画。
开始重新绘制那幅被烧成灰的《百鸟朝凤图》。
凤凰的翎羽,牡丹的华彩,百鸟的神态。
它们曾死于烈火。
现在,正在从灰烬里,一寸一寸地,爬回来。
4
我白天扮演着温顺的儿媳,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晚上,等他们都睡了,我就在电脑前,做回灰烬之绣。
我的《百鸟朝凤图》电子版,进度已经过半。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直到我完成作品,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张翠兰又在饭桌上挑刺。
嫌我做的汤淡了,嫌我买的水果不甜。
最后,照例又扯到生孩子的事上。
我们沈家是倒了什么霉,娶了你这么个不下蛋的鸡!
她越说越激动,把筷子拍在桌上,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看看你,除了那点没用的绣花本事,还会干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
她正骂得起劲,声音忽然就卡住了。
整个人一僵,眼睛往上一翻,直挺挺地就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妈!
沈宴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抱着她,除了喊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放下碗筷,拿起电话,拨了120。
语速平稳地报出地址、症状。
然后,我走进卧室,从张翠兰的床头柜里拿出她的医保卡,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装进一个布包里。
等我做完这一切,沈宴还在抱着他妈发抖。
救护车呼啸而来。
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
在医院,沈宴手忙脚乱,连挂号都找不到地方。
我冷静地办好所有手续,安排好床位。
沈宴的同事、家里的亲戚朋友陆续赶来。
看着病床上插着管子的张翠兰,和旁边忙前忙后端水擦脸的我,所有人都夸沈宴有福气。
娶了这么好的媳妇,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小琳真是太贤惠了,你妈这下有依靠了。
沈宴红着眼眶,紧紧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琳琳,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轻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是啊,我做得很好。
好到所有人都以为我逆来顺受,毫无怨言。
我给张翠兰擦身,喂流食,处理排泄物,没有一句抱怨。
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骂人了。
有时候她醒着,就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我坦然地回视她,甚至还会对她笑一笑。
她眼里的怨毒,是我最好的下饭菜。
然而,她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
半个月后,医生把我和沈宴叫到办公室。
情况不太好,脑部的病变引发了并发症,已经转为绝症。
医生的话很委婉,但我听懂了。
没救了。
时日无多。
沈宴当场就崩溃了,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他身边,心里一片平静。
弥留之际,张翠兰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半身不遂,嘴歪眼斜,只有喉咙里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那天下午,病房的电视开着,正巧在播一个非遗传承的纪录片。
画面上,是一幅精美绝伦的苏绣《百鸟朝凤图》。
解说员正在介绍这幅作品的艺术价值。
张翠兰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抓住我的手。
那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手腕。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或许是,悔恨
她张着嘴,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那……画……
鸟……是……真的……好看……
说完这句,她的手猛地一松,头歪向一边。
连接着她的心电图,拉成一条笔直的横线,发出刺耳的长音。
沈宴扑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捏出红痕的手腕,轻轻笑了。
迟来的忏悔,毫无价值。
但是,这句好看,我收下了。
这是她亲口承认的,我的胜利。
一个绝妙的、能让她永远留在这个她最看重的家里的计划,在我心里彻底成型。
5
张翠兰的葬礼,是我一手操办的。
从选墓地到挑拣寿衣,每一样都办得妥妥帖帖。
灵堂上,沈宴哭得站不直,全靠我扶着。
来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不夸我。
小琳真是没得说,沈家有你,是烧了高香。
沈宴这福气,真是羡慕不来。
我一一应着,表情悲戚,滴水不漏。
葬礼过后,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安静得可怕。
沈宴整个人都蔫了,像被抽走了主心骨。
他开始整理张翠兰的遗物,一件件衣服,一张张老照片。
我在旁边帮他,把东西分类装箱。
他翻出一个落了灰的旧木箱,打开,动作一顿。
里面是我陪嫁过来的绣稿。
或者说,是绣稿的残骸。
大部分都在那场大火里化为灰烬,只剩下一些零散的、被燎过边的草图。
那焦黑的边缘,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刺痛了他的眼。
沈宴拿起一张画了一半的喜鹊图,手指抖得厉害。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眶通红。
琳琳,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妈……她……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痛苦地闭上眼。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其实也后悔了。她临走前说你的鸟绣得好看,她是真心觉得好看的。
是吗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沈宴紧紧攥着那张残破的草图,仿佛那是赎罪的凭证。
他忽然看着我,眼神里是愧疚,是讨好,是急于和解的卑微。
琳琳,你能不能……用你最好的手艺,给我妈绣一幅遗像
我心里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我想让她体面地走,也算……圆了她最后那个念想。
他以为这是我们关系和解的契机。
他以为这是他对我的补偿。
他不知道,他亲手把复仇最完美的刀,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期盼。
然后,我缓缓地,温柔地笑了。
好啊。
我轻声回答,一如既往的温顺。
这是我该做的。
6
沈宴长舒一口气,脸上是久违的松弛。
他以为,我答应绣像,就是原谅。
他以为,我们还能回到过去。
天真。
我收拾好情绪,抬眼看他。
沈宴。
既然是为妈绣像,我想……用点特别的东西。
我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郑重。
他立刻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想把她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这幅绣像里。
这样,她就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在这个她最喜欢的家里。
这话戳中了沈宴的软肋。
他眼眶又红了,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想用什么她的首饰还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我摇摇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要她的骨灰。
空气瞬间凝固。
沈宴脸上的感动僵住了,转为震惊和一丝不安。
琳琳,你……这是不是太……
这是我能想到的,对她最深的思念。我打断他。
你不想吗不想让她体面地,完整地,留下来
我用他自己的话,堵住了他的嘴。
他看着我,眼神挣扎。
愧疚最终战胜了那点荒谬感。
他沉默着,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捧着那个沉重的黑檀木盒子。
他把张翠兰交到了我手上。
我抱着骨灰盒,和他擦肩而过,走进了我的绣房。
咔哒一声,门被我反锁。
世界清净了。
我将骨灰盒放在桌上,旁边是我早已准备好的工具。
一方小巧的研钵,一柄玉杵,还有我秘制的胶。
我打开盒盖。
里面是灰白色的碎骨和粉末。
这就是那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的形态。
我没有丝毫犹豫,将它们倒进研钵。
一下,又一下。
玉杵和骨骼碰撞,发出沉闷又清脆的声音。
我像一个最虔诚的工匠,不知疲倦地研磨着。
直到它们变成最细腻的粉尘,细到能穿过最密的筛网。
灰白色的粉末,在灯下泛着死寂的光。
我将粉末与特制的胶质混合,小心翼翼地搅拌均匀。
然后,我拿出最好的蚕丝线。
雪白,柔韧,一如我未嫁时的心境。
我将丝线一圈圈浸入那灰白色的胶质中,再缓缓抽出。
雪白的丝线,被染上了另一种颜色。
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独一无二的灰白。
我把它们挂起来,静静等待风干。
一排排特殊的绣线,在我的绣房里轻轻摇晃。
婆婆,你不是说我的绣品不值钱吗
这一次,我让你成为我最贵重的作品。
永永远远。
7
我没有绣她一个人的遗像。
沈宴看到绣绷上勾勒出的三个人影时,愣住了。
琳琳,这是……
妈一个人多孤单。我头也不抬,指尖捻起一根灰白的线,穿针。
我想,让她和我们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就像她生前最希望的那样,一家人,整整齐齐。
我语气平淡,却字字戳在沈宴心上。
他喉结滚动,眼圈瞬间就红了。
好,好……还是你想得周到。他声音哽咽,琳琳,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没理他。
我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幅阖家团圆图里。
我选了我们最好看的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张翠兰坐在正中间,笑得一脸慈祥。
沈宴和我,一左一右,依偎在她身旁。
郎才女貌,其乐融融。
多讽刺。
我先绣沈宴,再绣我自己。用的是我压箱底的雪浪蚕丝线,光泽温润,亮得刺眼。
最后,才轮到她。
我从那一排特殊的绣线里,抽出一根。
它没有蚕丝的光泽,带着一种沉寂的质感,像一段被抽走了魂魄的记忆。
我的绣房,成了禁地。
我日夜不休,废寝忘食。
沈宴来看过我几次,都只敢站在门口。
他不敢打扰我这个虔诚的艺术家。
他看到绣绷上的画面,一天比一天丰满,一天比一天鲜活。
他看到我为他绣的眉眼,英挺温柔。
看到我为自己绣的脸颊,温婉含笑。
更看到,我为他母亲绣的眉目,渐渐清晰,栩栩如生。
他感动得一塌糊涂,一遍遍地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说他爱我。
我听着,就像在听一出与我无关的滑稽戏。
他眼里的感动和爱意,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讽刺的笑话。
我将所有的技艺,都倾注在这幅作品上。
双面绣,乱针绣,平针,缠针……
我用那灰白色的线,为张翠兰绣出根根分明的发丝。
她生前最爱烫那种小卷,一丝不苟,我便用最细的针,一针一针盘出她引以为傲的弧度。
我用那灰白色的线,为她勾勒出眼角的笑纹。
她骂我时,那里的褶皱总是刻薄又深刻。
如今在我的针下,却显得无比慈祥。
最精妙的,是她的嘴唇。
我用了十几种针法,上百种深浅不一的灰线,绣出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张嘴,曾吐出过无数把刀子。
现在,它永远地定格在这个温和的弧度上。
说着一句无声的阖家团圆。
我绣得入了魔。
有时候深夜收针,看着绣绷上那张越来越生动的脸,我会轻声问。
婆婆,你不是说我的绣品不值钱吗
你看,你现在多贵重。
你身上的每一寸,都是你自己。
半个月后,绣像初成。
我绣完了最后一针,为她点上瞳仁。
那一刻,绣绷上的张翠兰,仿佛活了过来。
她坐在画面的正中央,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看着她最疼爱的儿子,和她最厌恶的儿媳。
永永远远,再也分不开了。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绣针。
婆婆,欢迎回家。
永远地,回这个家。
8
沈宴要为他母亲办一场追思会。
他握着我的手,看着那幅阖家团圆图,泪光闪烁。
琳琳,把这幅绣像展出吧。
让所有人都看看,看看我妈,看看我们一家人。
他觉得,这是我宽恕与和解的证明。
是他破碎的家庭,得以圆满的勋章。
我点点头,轻声说好。
追思会办得很隆重,设在城中最好的酒店宴会厅。
沈宴请来了许多亲朋故旧,甚至还有一些商场上的伙伴。
他要让所有人见证他的孝心,和他妻子的贤惠。
那幅绣像用红丝绒罩着,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穿着一身素黑的裙子,安静地坐在角落。
沈宴则像个主角,穿梭在人群中,接受着人们的慰问。
他时不时回头看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感激和爱意。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那双手,在半个月里,只握着一根针。
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
追思会开始了。
沈宴上台,声音悲痛地讲述了他母亲的一生。
讲到动情处,他看向我。
我还要感谢我的妻子,周琳。是她,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她放下了所有的芥蒂,日夜不休,为我母亲绣了这幅像。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哽咽。
现在,请大家和我一起,迎接我母亲……回家。
他亲自上前,一把揭开了红丝绒。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灯光下,那幅绣品光华流转。
雪浪蚕丝线绣出的我和沈宴,面容清晰,光泽温润。
而正中间的张翠兰,却有一种奇异的质感。
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仿佛在呼吸。
那灰白的、没有光泽的丝线,构成她卷曲的发丝,慈祥的眉眼,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画面精美绝伦,人物栩栩如生。
仿佛她真的就坐在那里,带着温度,看着所有人。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惊叹。
天啊,这绣得也太像了!
简直是活的……
沈宴,你太太真是神了!
我看到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身影,是顾教授。
他是我外婆的故交,也是国内苏绣界的泰斗。
他推开人群,一步步走到绣像前,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戴上老花镜,凑得极近,一寸一寸地看。
许久,他才直起身,满眼震撼地看着我。
琳琳……这……
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反复念叨着:了不得,了不得啊……
沈宴满脸骄傲,走过去扶着他:顾教授,您觉得怎么样
顾教授长叹一口气,指着绣像上的张翠兰。
这幅作品,已经不是‘技艺’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它有灵魂。
你们看她的眼睛,看她的头发……这是一种涅槃重生的美。
涅槃重生。
我听着这四个字,忽然很想笑。
沈宴的脸上,骄傲与爱意交织,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走到我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向所有人宣告。
这是我太太,周琳,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全场响起了掌声。
沈宴挺直了脊梁,享受着这份荣光,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他以为,这是故事的结局。
可怜的沈宴。
这出戏的高潮,还没到呢。
9
掌声雷动。
沈宴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滚烫,带着汗。
他将我拉到身前,面对着所有宾客。
那张英俊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深情。
感谢我的妻子,周琳。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
是她,用她的宽容,她的爱,还有她的思念,让我母亲,以这样完美的方式,永远留在了我们身边。
他动情地看着我,眼眶发红。
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善意的、赞叹的掌声。
沈宴低下头,深情款款,想要当众亲吻我。
我微微侧过脸,避开了。
他的唇,落在了空气里。
沈宴的动作僵住了,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难堪。
台下,掌声也稀疏下来。
宾客们面面相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我从他僵硬的手中,拿过了话筒。
沈宴。我看着他,平静地开口。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琳琳,怎么了
我没理他,转而面向台下所有的人,微微一笑。
沈宴说得对。
我的声音清晰、柔和。
妈妈确实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
沈宴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又变得真切,带着宠溺。
他以为,我要说些夫妻一体的场面话。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好奇的脸,最后,落在那幅精美绝伦的绣像上。
因为这幅作品,尤其是妈妈的音容笑貌……
我抬起手,遥遥指向那张慈祥的脸。
每一针,每一线……
整个宴会厅,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
都是用她的骨灰,捻成丝线,绣成的。
轰——
我仿佛听见了人群中思想炸开的声音。
整个世界,死寂了三秒。
然后,是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窃窃私语,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惊呼。
所有人的目光,惊恐地在那幅绣像和我之间来回扫射。
方才还赞不绝口的宾客,此刻看那绣像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最恐怖的东西。
顾教授噌地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我身边的沈宴,脸上的血色,一寸一寸褪得干干净净。
那深情的、骄傲的笑容,还凝固在嘴角,显得无比滑稽和狰狞。
他像个木偶一样,缓缓地,一格一格地,转头看向我。
眼神里是全然的空白,然后是极致的迷惑,最后,是火山喷发般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周琳……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看着他,笑了。
我说,我把你的妈妈,烧成灰,绣进了画里。
她不是最看重这个家吗不是最喜欢阖家团圆吗
现在,她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永永远远地,和我们‘在’一起了。
他终于崩溃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
他嘶吼着,朝我扑过来。
10
保安下意识地朝我冲了两步,却又硬生生刹住。
因为沈宴没有扑向我。
他扑向了那幅绣像。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伸出颤抖的手,要去撕碎那幅阖家团圆图。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绣布的瞬间,他像被烈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上面沾满了什么看不见的、最污秽的东西。
呕——
台下,一个妆容精致的贵妇人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这声干呕像一个信号。
骚动如潮水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宴会厅。
尖叫声,惊呼声,椅子被撞倒的声音,乱成一团。
方才还人人艳羡的艺术品,此刻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最恐怖的邪物。
沈宴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瞪着我。
他的脸,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
那是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周琳!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你这个疯子!魔鬼!你是个魔鬼!
我看着他,甚至还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
我疯了
我平静地反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
沈宴,从她放火烧掉我外婆、我妈妈,和我二十多年全部心血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我们,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我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是你。
我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你亲手把她的骨灰,装在那个盒子里,捧到我面前。
是你,跪下来求我,求我成全你的孝心,让她体体面面地走。
我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淬了冰的寒意。
我成全你了啊。
我侧过头,看了一眼那幅绣像,又转回头看着他惨无人色的脸。
你看,多体面。
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永远看着她最爱的儿子,永远留在这个她最看重的家里。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啊——!
沈宴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抱着头,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疯子……都是疯子……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再没有半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
我松开手。
话筒咚的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又滚了两圈,归于沉寂。
我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这场由我亲手导演的盛大闹剧。
这,才是她应得的葬礼。
这,也才是我为我那被付之一炬的艺术,讨回的公道。
11
我没有理会跪在地上,已经彻底失态的沈宴。
我转身,走向角落里我的座位。
那里放着我的手包。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无声地向两边退开,给我让出一条路。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惧与躲闪,仿佛我才是那个沾满了污秽的邪物。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然后重新走回沈宴面前。
他仍然跪在那里,像一尊摇摇欲坠的雕塑,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疯子。
我把那份文件,拍在他面前的地上。
离婚协议书。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死寂的宴会厅里。
签了它。
沈宴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缓缓抬起头,那张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焦点。
他看到了那份文件,看到了上面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
我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
沈宴,财产我一分都不要。
这栋房子,车子,你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
我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幅诡异的阖家团圆图。
那幅绣像,就当是我送给你们沈家,最后的嫁妆。
嫁妆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沈宴的耳朵里。
他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神彻底涣散。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
我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宴会厅的大门。
身后,是沈家彻底崩塌的名声,和一个注定要成为全城笑柄的家庭。
那幅骨灰绣像,会成为他们家永恒的梦魇。
一个无人敢动,无人敢碰,却又日日夜夜悬在那里,提醒着他们一切的梦魇。
我推开沉重的门。
夜晚清凉的风迎面吹来,吹散了满身的喧嚣和腐朽。
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顾教授。
我的导师,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欣赏
你啊……他叹了口气,却终究没说出什么责备的话。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这场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顾教授,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巾递给我。
擦擦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是释放。
我接过纸巾,胡乱地抹了把脸。
顾教授看着我,沉声说:你发在‘灰烬之绣’上的那些电子绣稿,我都看了。
灰烬之绣,是我为自己新开的社交账号。
第一幅作品,就是那幅被烧毁的《百鸟朝凤图》的电子复刻版。
我没想到,他会关注。
准备一下,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去参加米兰的展会。
我愣住了。
米兰展会
那是我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顾教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拿出手机,点开一个页面递到我面前。
在你忙着‘办葬礼’的时候,你已经火了。
屏幕上,是一个国际知名画廊发来的邮件。
他们希望签下我灰烬之绣系列作品的独家代理权。
我看着那封邮件,看着下面一排排热情洋溢的英文,看着顾教授眼中肯定的光。
我抬起头,看向没有星星的夜空。
风吹干了我的眼泪。
我的人生,和我被付之一炬的艺术,都在今晚,于灰烬中重生。
12
一年后,米兰。
我的个人绣展,《涅槃》。
明亮的灯光下,展厅里人来人往。
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参观者,在我一针一线绣出的世界里流连。
我站在展厅中央,脊背挺得笔直。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正对门口的,是主展品。
全新的《百鸟朝凤图》。
我用了整整一年时间。
它比被烧毁的那一幅,更加恢弘,也更加……凶猛。
凤凰的羽翼不再是单纯的华丽,而是带着烈火灼烧过的痕迹,金红色的丝线在灯光下,像流动的熔岩。
它的眼睛,不再是温顺的凝望,而是锐利地、倨傲地,俯瞰着整个世界。
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画框,振翅高飞。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但我知道是他,沈宴。
琳琳,是我。
我看到你的新闻了,恭喜你。
那幅……那幅东西,我已经烧了,真的,我亲手烧的。
家里的锁没换,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一条接着一条,语气卑微到尘埃里。
我看着那些文字,脸上没什么表情。
烧了
他以为烧了,就能抹去一切吗
他不懂。
那幅骨灰绣像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折磨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在那一刻,彻底斩断过去。
它的使命,早已完成。
我长按那个号码,选择,拉黑。
整个世界,清净了。
我收起手机,看向展墙上的介绍。
那是我亲手写的。
有些艺术,诞生于热爱;而有些艺术,诞生于灰烬。
当旧的世界被焚毁,新的凤凰才能在灰烬之上,振翅高飞。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士走到我身边,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说:您的作品,太美了,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我朝她笑了笑,用英文回道:谢谢。
阳光正好。
我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那里没有沈家压抑的屋檐,没有张翠兰刻薄的咒骂,也没有沈宴懦弱的叹息。
只有属于我自己的,无垠的未来。
我终于找回了,属于我自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