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王秀莲女士,最近的人生KPI就是把我嫁出去。
为此,她不惜动用眼泪、话术、以及我那个脑子比算盘珠子还滑的我哥。
他们给我物色了一个天选之子,一个据说能普渡我这大龄剩女的电子活佛。
全家总动员,上演了一出年度亲情伦理大戏,个个都是影帝影后。
他们觉得,用爱和孝道做成的笼子,总能把我关进去。
可惜了。
我这人,没什么大优点,就是对过敏源看得特别清楚。
而亲情绑架,就是我这辈子最严重的过敏反应。
他们不知道,他们卖力表演的每一幕,都只是我社会学观察笔记里的新素材。
这是一场战争,战场就在我家客厅的饭桌上。
我的武器不是刀枪,而是逻辑、证据,和一颗比手术刀还冷的心。
他们想让我当祭品,我只想当个清醒的观众,顺便给他们的表演打个分。
1
我妈王秀莲女士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尊明代的陶俑做断代分析。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甜得像刚出锅的糖糕。
宁宁啊,下班没今晚回家吃饭,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我把放大镜从陶俑的底座上挪开,捏了捏鼻梁,妈,今天周三,我这儿还有一堆活儿呢。
活儿是干不完的!身体是自己的!你都多久没回家吃饭了你哥今天也回来,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王秀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
我太了解她了。这整整齐齐四个字,就是一级警报。上一次她说这四个字,是试图让我把我市中心的小公寓卖了,给我哥岑浩换辆新车。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工具放下,行,我六点半到家。
哎,好嘞!路上开车慢点啊!她立刻收起了委屈,声音里透着计划通的雀跃。
挂了电话,我看着桌上那尊笑眯眯的陶俑,觉得它好像在嘲笑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六点二十,我准时把车停在楼下。一进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混合着一种陌生的男士古龙水味扑面而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王秀蓮系着围裙,满面红光地从厨房里出来,宁宁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开饭!
我哥岑浩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正跟一个陌生男人聊得热火朝天。那个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手腕上那块表在灯光下闪着低调又昂贵的光。
看见我,岑浩站起来,热情地过分,来来来,宁宁,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张启航。启航,这是我妹,岑宁。
张启航推了推眼镜,朝我伸出手,脸上是那种标准化的精英式微笑,岑宁你好,经常听岑浩提起你,说你又独立又能干。
我点了下头,象征性地碰了一下他的指尖,触感冰凉。没理会他的恭维,我把包放在玄关柜上,径直走向洗手间。
这孩子,就是害羞。我听见王秀莲在后面打圆场。
我不是害羞,我只是懒得演。
饭桌上,排骨汤的香气都压不住那股别扭劲儿。王秀莲和岑浩一唱一和,把这个张启航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启航可厉害了,年纪轻轻就是上市公司的部门总监了。
不止呢,人家里还是做建材生意的,车子房子那都不叫事儿。
最难得的是人品好,孝顺,不抽烟不喝酒,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
张启航只是微笑着,偶尔谦虚两句,但眼里的得意藏不住。他时不时地看向我,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我全程埋头喝汤。这汤炖得确实不错,火候足,肉烂脱骨。
宁宁,你怎么不说话啊王秀莲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启航跟你说话呢。
我抬起头,嘴里还嚼着一块玉米,含糊地问:啊你说什么
张启航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我说,听岑浩说岑小姐是做古董鉴定的这个行业一定很有趣吧
他叫我岑小姐。
我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东西,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看着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还行。每天就是跟一堆不会说话的老东西打交道,久了,就觉得跟人说话特别费劲。因为老东西不会骗人,人会。
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岑浩的脸都绿了,赶紧打哈哈,我妹这人就爱开玩笑,职业病,职业病。来来来,启航,吃块鱼。
王秀莲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张启航镜片后的眼睛闪了闪,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挑战性。他扶了扶眼镜,继续进攻:岑小姐真风趣。不过,我觉得人与人的交流才是最有价值的。比如,通过交流,我们可以发现彼此的共同点,像我们都对未来的家庭生活有一个很明确的规划。
他这是在暗示我,他奔着结婚来的。
我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张先生,我对我的未来也有很明确的规划。
哦愿闻其详。他似乎很有信心。
我的规划里,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包括和一个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我哥名字、我妈爱喝什么汤,却连我的全名都要靠我哥提醒才能叫对的人,讨论家庭生活。
张启航的脸,终于挂不住那副精英的微笑了。
王秀莲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这顿鸿门宴,总算吃出了点真滋味。
2
饭局不欢而散。张启航几乎是落荒而逃,岑浩追出去送他,估计是去赔礼道歉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秀莲。她没开灯,坐在沙发上,身形缩成一团,像个受了委屈的影子。
我知道,大招要来了。
果然,黑暗中传来了压抑的抽泣声。
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盼着你能有个好归宿,你就是这么戳我心窝子的王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控诉。
这就是她的经典起手式——自我牺牲加道德谴责。
我没开灯,也没过去安慰她。我只是走到冰箱前,拿了瓶冰水,拧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让我的脑子更清醒了。
妈,张启航是你朋友的儿子吧那个天天在小区广场上跟你一起跳舞的刘阿姨我问。
她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是又怎么样知根知底,总比你自己到外面找那些不三不四的强!她立刻反驳。
知根知底我拉开一张餐椅坐下,和她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刘阿姨跟你说,他年薪百万,有车有房,不抽烟不喝酒
那……那可不就是!人家条件就是这么好!她有点底气不足。
我把手机拿出来,点开一个文档,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屏幕的光照亮了她那张挂着泪痕的脸。
张启航,三十三岁,就职于‘辉煌科技’,职位是市场部小组长,不是总监。年薪税前二十五万,刨去五险一金和个税,到手不到二十万。
王秀莲凑过去看,眼睛瞪大了。
我继续说:他名下是有一套房,在城郊,九十平,贷款三百万,月供一万二,还有二十八年才还完。车是公司的,不是他私人的。至于不抽烟不喝酒……
我划开屏幕,给她看另一张照片。照片上,张启航和几个人在KTV里,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酒瓶和烟灰缸,他自己手里就夹着一根烟,笑得一脸油腻。
这是他上周五发的朋友圈,分组可见。可惜,他屏蔽的那个分组里,没有刘阿姨,但是有我一个客户。
王秀莲彻底说不出话了,嘴巴张着,看着手机屏幕,像见了鬼。
妈,我的声音很平静,你觉得,一个需要靠吹牛和信息包装来相亲的男人,能是什么好归宿刘阿姨是收了他家多少好处,才这么卖力地在你面前推销她儿子
她不哭了,开始发抖,是气的。
你……你调查人家!
我没有调查他,我纠正道,我只是在赴约前,习惯性地了解一下我要见的是个什么人。这叫风险评估。毕竟,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想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
你……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哆嗦,你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多啊!你这样谁敢要你啊!算计来算计去的,过日子是算计的吗
新招式来了——性格缺陷攻击。
妈,过日子是不是算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连结婚这种人生大事,都要建立在谎言和欺骗上,那不叫过日子,那叫扶贫,还是精准扶贫。我喝了口水,继续说,而且,是你们先算计我的。你们设这个局,不就是想让我被他的‘优秀条件’砸晕,然后赶紧点头吗
我那是为你好!她又把这句话搬了出来。
为我好,就是把我推给一个满嘴谎话的男人我笑了,妈,你这个‘为我好’的逻辑,跟我桌上那尊陶俑挺像的——看着像个宝贝,一敲,里面是空的,外面还有裂缝。
这时候,岑浩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脸拉得老长。
岑宁!你怎么回事好好的局让你搅合成这样!张启航多好一人,你当着人家的面说什么胡话!他上来就是一通指责。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他,哥,你说的‘好人’,是指这个月薪一万多,却吹自己是总监的人还是指这个背着三十年房贷,却假装全款拿下豪宅的人
岑浩看到那些资料,也愣住了。
这……这肯定是搞错了!启航不是这样的人!他嘴硬。
哦我挑了挑眉,那就是说,我客户发的朋友圈是假的他公司的薪酬系统是假的房管局的贷款记录也是假的哥,你这个朋友,能量挺大啊,能让这么多系统为他一个人造假。
岑浩被我堵得哑口无言。
王秀莲看儿子也败下阵来,悲从中来,又开始拍着大腿哭嚎,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今天就是让你哥没面子!让我在老姐妹面前抬不起头!我这张老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终极大招——面子工程和连坐绑架。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妈,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女儿的婚姻换的。你要是觉得你的脸皮这么薄,那我建议你下次跟刘阿姨她们打麻将的时候,戴个口罩。至于我哥的面子,我瞥了一眼岑浩,他把我当成交易的筹码时,就应该想到,任何交易都有谈崩的风险。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王秀莲气急败坏的哭喊:岑宁!你给我回来!你这个不孝女!
我关上门,把所有的噪音都隔绝在身后。
不孝就不孝吧。当一个孝顺的傻子,代价太大了,我付不起。
3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工作室修复一个清代的青花瓷瓶,岑浩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戴着蓝牙耳机,手上的活没停。
喂。
岑宁,你昨天太过分了。岑浩的声音听起来又累又气。
如果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重复这句话,那你可以挂了。我用小刷子轻轻扫掉瓷瓶裂缝里的灰尘。
你……你听我把话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张启航那事儿是我没调查清楚,我认。但是,你也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啊,我以后在朋友面前怎么做人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觉得好笑,哥,你所谓的朋友,就是那个把你当枪使,让你拉着亲妹妹去给他撑场面的人这种朋友,你还要什么面子
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男人嘛,好面子,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一点……岑浩还在为张启航辩解。
所以,表现得好一点,就等于撒谎我反问,这是什么新的社会礼仪吗要不要我给你报个班学习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岑浩的脑子转得没那么快,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我的逻辑。
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这次直接切入了正题,行了,不说他了。说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单着吧爸妈都为你操碎了心。
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怎么能不操心你是我妹!他提高了音量,摆出长兄为父的架子,我跟你说,岑宁,女人事业再好,最后还是要有个家。你别不当回事。
家我轻轻吹掉瓷瓶上的浮尘,家是由爱和尊重组成的,不是由房子、车子和谎言堆起来的。哥,你结婚了,你觉得你的家是前者还是后者
岑浩结婚两年,他老婆,也就是我嫂子,当初就是看中了他老实本分,家里条件还行。他们的婚姻,更像是一场合伙人制度的公司,搭伙过日子,没什么爱,但也没什么大错。
我的问题,显然戳到了他的痛处。
你少扯我!说你呢!他恼羞成怒,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是不是还想着许嘉言
许嘉言,我的前男友,我们大学就在一起,谈了五年,最后因为他要去国外发展,而我不想放弃国内的一切,和平分手。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跟他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就是忘不了他,所以看谁都不顺眼!我跟你说,人都走了三年了,你还惦记着有什么用现实一点!
我把修复好的瓷瓶放在展示架上,灯光下,它几乎看不出曾经碎裂的痕迹。
哥,我平静地说,第一,我跟谁在一起,或者不跟谁在一起,都和许嘉言无关。那是我的过去,我自己会处理。第二,你今天打电话来,真的是为了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不然呢他反问。
我猜猜,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张启航家是做建材生意的。你最近是不是想换个工作,或者自己做点什么比如,开个装修公司
电话那头,呼吸声陡然加重。
我猜对了。
哥,你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我脸上了。你想利用我,搭上张启航家的线,为你的事业铺路。这才是你这么卖力推销他的真正原因,对吗什么‘为我好’,什么‘关心我’,都是包装纸,里面包的,是你自己的私心。
被我完全说中,岑浩索性不装了。
是又怎么样他破罐子破摔,我也是为了这个家!我好了,爸妈脸上也有光!再说了,这对你不是好事吗张启航家条件又不差,你嫁过去,我这边生意做起来了,以后你也有个娘家兄弟撑腰!这叫双赢!
双赢我笑出声来,哥,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吗让我算给你听。在这场交易里,你得到了事业的跳板,张启航得到了一个他认为‘拿得出手’的妻子,爸妈得到了一个可以炫耀的女婿。请问,我得到了什么一个骗子丈夫,和一个把我当工具人的娘家
这怎么能叫交易呢!说得那么难听!
事实就是如此,只是你非要给它披上一件‘亲情’的外衣。我看着窗外,觉得有些疲惫,哥,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岑宁,不是你们用来换取利益的商品。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如果你再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算计我的未来,那下一次,我就不能保证,只是让你的朋友下不来台那么简单了。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他们总说,家是港湾。但我的家,有时候更像个旋涡,总想把人拖进去,耗尽所有的力气。
而我能做的,就是站在岸边,保持清醒,不被卷进去。一步也不行。
4
周末,我照例回家看我爸。
我爸岑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在我们家,他扮演的角色通常是沉默的大多数。王秀莲负责冲锋陷阵,岑浩负责摇旗呐喊,而我爸,负责沉默。
他总是在王秀莲对我发飙时,默默地走进书房看报纸;在岑浩对我提出各种不合理要求时,假装看电视没听见。
他的沉默,像一堵墙,隔开了争吵,也隔开了他本该承担的责任。
我提着一袋他爱吃的水果进门,他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摆弄他的那些花草。
爸。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看到我,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宁宁来了。快坐。
他给我倒了杯茶,我们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问我工作忙不忙,我说还行。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说老样子。
我们俩都默契地没有提周三那场不愉快的晚饭。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如果不是知道这个家里暗流涌动,这真是一幅父慈女孝的温馨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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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你那盆君子兰,叶子有点发黄了。我指着角落里的一盆花说。
是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水也浇了,肥也施了,就是没精神。他叹了口气。
可能是烂根了。我说,有时候,水浇多了,看着是关心,其实是害了它。根在土里烂掉了,外面看不出来,但叶子会告诉你。
岑建国摆弄花草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着我。他知道,我说的不是花。
你妈……她也是为你好。他沉默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这句我听了二十多年的台词。
为我好,就可以不问我愿不愿意我看着他,爸,如果有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逼你天天吃你不爱吃的东西,你会怎么样
那……那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别人身上。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更何况,她给我找的,还是一盘馊了的菜。
岑建国低下头,继续捣鼓他的花土,你妈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爸,她的心是不是豆腐做的我不知道,但她的嘴确实是刀子。而且,那把刀,总是在往我心上捅。我说,而你,总是在旁边看着。你觉得,一个旁观者,就没有责任吗
我的话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锐。
岑建国的手抖了一下,一把土撒在了外面。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小铲子,默默地把土扫起来。
小时候,哥抢我的玩具,你看见了,你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上学时,妈不问青红皂白骂我,你听见了,你说,‘你妈在气头上,别跟她顶嘴’。现在,他们合起伙来算计我的婚姻,你都知道,你还是那句,‘他们是为你好’。
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爸,你的沉默,不是和事佬,是帮凶。是你一次次的退让和默许,让他们觉得,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会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岑建国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转过身,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宁宁,爸没用。他声音沙哑,我……我吵不过你妈。
这不是吵不吵得过的问题。我摇摇头,这是一个选择。你选择了轻松,选择了逃避,把所有的压力和矛盾都丢给了我。爸,你有没有想过,这不公平。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丝愧疚,但那丝愧疚,很快就被长久以来的习惯性懦弱给淹没了。
我知道,跟他说这些,用处不大。他这座山,已经被我妈挖空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指望他能为我遮风挡雨,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我还是得说。
我得让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金,是锈。它正在腐蚀这个家最后一点温情。
我站起身,爸,花烂了根,就得把烂的部分切掉,换上新土,放在通风的地方,或许还能活。人要是烂了心,那就没救了。
我把那袋水果放在桌上,我走了。你自己保重身体。
我没有等他回答。
走出家门,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家,可能也需要一次彻底的换土了。
5
我爸那边的谈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或者说,起到了反作用。
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个女儿已经油盐不进,必须上点强度了。
于是,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我大姨的电话。
宁宁啊,我是大姨。周末有空吗来大姨家吃饭,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大姨,王秀莲的亲姐姐,她们俩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纪大了,连说话的套路都一模一样。
大姨,最近有点忙,可能没时间。我直接拒绝。
再忙也得吃饭啊!就这么说定了啊,周六晚上六点,不见不散!说完,她啪地一下挂了电话,不给我任何反驳的机会。
我看着手机,冷笑一声。这是要打亲情牌,搞外援施压了。
行,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凑齐几路神仙。
周六,我特意晚了半个小时才到。一进大姨家门,好家伙,乌泱泱坐了一屋子人。
我妈,我哥,我大姨,我大姨夫,我表哥,表嫂……三姑六婆,但凡能攀上点亲戚关系的,基本都到齐了。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家族批斗大会。
而我,就是那个要被批斗的对象。
宁明来了!快坐快坐!就等你了!大姨热情地把我拉到主位上。那位置,正对着一屋子审视的目光,跟审犯人似的。
饭桌上,跟上次的鸿门宴一样,一开始也是一片祥和。大家嘘寒问暖,仿佛真的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戏终于开场。
还是我大姨先开的口,她叹了口气,一脸忧愁地看着我妈,秀莲啊,你看你,最近都憔悴了,头发都白了不少。是不是又在为宁宁的事操心啊
我妈立刻恰到好处地抹了抹眼角,可不是嘛,姐。我这心啊,天天就跟在油锅里煎一样。这孩子,越大越不听话。
好一出双簧。
我表哥,一个在机关单位混了几年,最擅长打官腔的男人,清了清嗓子,接过了话头,表妹啊,不是我说你。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女孩子嘛,事业再好,终究还是要成个家。你这样拖着,叔叔阿姨多着急啊。
是啊是啊,大姨夫也帮腔,我们都是过来人,还能害了你女人最好的年纪就这么几年,错过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一时间,整个饭桌都成了我的个人教育讲坛。
你看隔壁老李家的姑娘,跟你一样大,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女人太强势不好,要懂得服软。
差不多得了,别太挑了,这年头找个好男人不容易。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横飞,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我是为你好。
我全程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我的糖醋排骨。别说,大姨这手艺确实不错,酸甜可口,火候正好。
等他们说得口干舌燥,暂时中场休息的时候,我才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说完了吗我问。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忏悔。
我笑了笑,目光落在我表哥身上,表哥,我记得你去年刚换了新车吧贷款买的
表哥愣了一下,啊是啊,怎么了
月供八千多,压力不小吧我继续问。
他脸色有点不自然,还……还行。
我的目光又转向我表嫂,嫂子,你们家孩子现在上的那个私立幼儿园,一年学费得十几万吧
表嫂的表情也僵住了。
我又看向我大姨夫,姨夫,我听说你最近身体不太好,高血压医生让你戒烟戒酒,你还在偷偷喝吧
饭桌上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最后,我看向我大姨,大姨,你这糖醋排骨做得真好吃。不过,你放的糖,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血糖高的人,可不能吃这么甜的。
大姨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包,对着这一屋子哑口无言的长辈们,微微一笑。
各位,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但是,在关心我之前,能不能先把自己家的日子过明白表哥,你与其操心我嫁不嫁得出去,不如多想想怎么还你的车贷。嫂子,与其担心我老了没人要,不如多琢磨琢磨孩子的教育基金。姨夫,关心我的幸福,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的血压。还有大姨你,我顿了顿,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也别忘了自己的血糖指数。
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和压力。你们的生活,也并不是你们表现出来的那么光鲜亮丽。所以,就别拿着‘为我好’的剧本,来演一场拙劣的舞台剧了。
我的生活,好与不好,我自己负责。就不劳各位操心了。
说完,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还愣在原地的我妈和我哥。
妈,哥,以后这种局,别再叫我了。我没兴趣当演员,更没兴趣当观众。你们的戏,自己演给自己看吧。
门在我身后关上。
我知道,这一仗,我赢了。但我也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他们就像打不死的小强,总会想出新的招数。
6
亲情牌不好使,他们就开始走流氓路线了。
这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室接待一个重要的客户,商讨一批文物的修复方案。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我的助理小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岑姐,不好了,你妈……你妈来了,还在咱们大厅里……
她话还没说完,王秀莲女士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已经穿透了门板。
我女儿呢!岑宁!你给我出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是要逼死我吗!
我心里一沉,跟客户说了声抱歉,快步走了出去。
工作室的大厅里,已经围了一圈人。王秀莲正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嚎啕大哭。我哥岑浩站在旁边,一脸的为难和尴尬,时不时地想去拉她,又被她一把甩开。
这场景,跟菜市场里因为一毛钱差价撒泼打滚的大妈,一模一样。
我的脸瞬间就烧了起来。不是羞愧,是愤怒。
妈,你干什么!起来!我压着火,走过去。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啊!王秀莲看到我,哭得更来劲了,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我今天就死在你这里,我看你怎么办!
她一边哭喊,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周围的同事和客户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了家庭矛盾
看着挺斯文一个姑娘,怎么把她妈逼成这样……
我哥岑浩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宁宁,你快跟妈道个歉,让她先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丢人现眼我看着他,觉得可笑,是谁把她带到这里来丢人现眼的哥,你明知道她会这样,你还带她来,安的是什么心
岑浩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我有什么办法!她非要来!再说了,你要是早点听话,能有今天这事儿吗
他还在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王秀莲面前,蹲下身子。
我没哭,也没生气,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
妈,你今天来,是想达到什么目的我问。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冷静。哭声都小了半截。
我……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女儿有多不孝!
好,我点点头,现在大家都看到了。然后呢你是想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答应你随便找个人嫁了还是想让我辞掉这份工作,回家专门伺候你
我……她被我问住了。她大概只想着用撒泼的方式逼我屈服,根本没想过具体要达到什么目的。
或者,我继续说,你是想让我公司的老板看到,他的员工有一个情绪这么不稳定的母亲,随时可能来公司闹事,从而影响我的职业前途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混乱的思绪里。
王秀莲的哭声彻底停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慌,有愤怒,还有一丝……恐惧。
她可能从来没想过,她的这些行为,会给我带来这么实际和严重的后果。
你闹这一场,毁掉的是我的声誉,我的工作,我在这里建立起来的一切。而这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一字一句地说,妈,你是真的想毁了我吗
她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地上,眼神有些呆滞。
这时,客户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皱着眉看着这一地鸡毛,对我说:岑小姐,看来你今天有些家事要处理。我们的合作,可能需要再考虑一下了。
说完,他摇摇头,转身就走。
那是一个价值百万的单子。
王秀莲和岑浩都听到了。岑浩的脸瞬间白了。
我看着他们,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你们用所谓的‘爱’,亲手砸掉了我的饭碗。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现在,你们满意了
岑浩慌了,他赶紧去拉王秀莲,妈,快起来!别闹了!你看你把宁宁的客户都气走了!
王秀莲也懵了,她大概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坐在地上,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没再理他们。我转身对我的助理小陈说:叫保安吧。就说这里有外来人员,扰乱公司正常秩序。
小陈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地上的王秀莲,岑姐……
叫保安。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那一刻,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王秀莲和岑浩,也用同样震惊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
当亲情变成一种武器,当体面荡然无存,我能做的,只有用最坚硬的方式,保护我自己。
哪怕,这方式看起来,如此的冷酷。
7
保安来了。但在那之前,岑浩已经手忙脚乱地把王秀莲从地上拖了起来,半推半搡地带走了。
一场闹剧,总算收场。
但留下的残局,需要我来收拾。
我花了一整个下午,跟公司的领导解释,跟同事道歉,又想尽办法联系那位被气走的客户,试图挽回。
结果,可想而知。领导虽然表示理解,但眼神里已经多了几分审慎。同事们表面上安慰我,背后不知道怎么议论。那位客户,直接拒接了我的电话。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夜色,第一次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们不是在逼我结婚,他们是在逼我毁灭。
我不能再被动地防守了。
我打开电脑,调出了我的个人财务报表。
我从大学开始就做兼职,工作后收入一直不错,加上我平时生活节俭,又有理财的习惯,这些年攒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
而我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有三块。我爸的退休金,我妈没工作,岑浩的工资,以及……我每个月给家里的生活费。
我每个月会固定给家里转五千块钱。这笔钱,远超出了正常的家用开销。王秀莲用这笔钱,去跳广场舞,去跟她的老姐妹们喝茶逛街,维持着她体面的退休生活。岑浩呢,他的工资要还房贷车贷,养老婆孩子,经常入不敷出,王秀莲会时不时地从我给的这笔钱里,接济他一下。
可以说,我的这五千块钱,是我妈面子的重要来源,也是我哥生活的润滑剂。
他们一边心安理得地花着我的钱,一边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干涉我的人生。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打开手机银行,找到那个我设置了八年的每月自动转账,点击,取消。
然后,我建了一个微信群,把岑建国,王秀莲,岑浩,三个人都拉了进来。
群名叫家庭财务说明会。
很快,岑浩先发了个。
我没理他,直接发了一段话:
通知一下各位。从这个月开始,我将停止向家里提供每月五千元的生活费。原因如下:
一、根据法律规定,我已经尽到了对父母的赡养义务。爸爸有退休金,妈妈身体健康,家庭基本生活有保障。我额外提供的资金,并非必需品。
二、鉴于我母亲王秀莲女士和我兄长岑浩先生近期的一系列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甚至造成了重大的经济损失。我认为,我的劳动成果,不应该被用来支持这种对我个人的伤害行为。
三、我需要重新规划我的财务,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因家庭矛盾导致的的职业风险和个人危机。简单来说,我得攒钱,以防再有人来我公司闹事导致我失业。
我把这段话发出去之后,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五分钟,王秀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直接挂断,然后在群里发了一句:
有事群里说,我们开诚布公地谈。
王秀莲显然不会打字,是岑浩代劳的,那语气,一看就是她的:
岑宁你什么意思你要断了我的活路吗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我回:妈,爸每个月退休金六千,足够你们俩的基本开销了。你以前没我的钱,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怎么现在就活不下去了
岑浩紧跟着发:宁宁,你别这么冲动!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妈今天去你公司是不对,我替她给你道歉。你别拿钱说事啊!
我:哥,我不是在拿钱说事,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们的行为,导致了后果,现在你们需要承担这个后果。这很公平。
王秀莲又发来一条语音,声音尖利得刺耳:我白养你这个女儿了!你就是个白眼狼!为了钱,连亲妈都不要了!
我没回语音,还是打字,一字一句地敲:
妈,你搞错了。第一,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们的行为,在逼我远离你们。第二,这不是为了钱,这是为了尊严。我用我的专业和辛苦赚来的钱,不应该成为你们控制我、伤害我的资本。
我尊重你们是我的家人。但也请你们记住,我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底线。你们今天踩了我的底线,所以我撤回我的善意。
发完这条,我直接把群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我知道,这一招下去,家里肯定要炸锅。
但长痛不如短痛。
脓包,总要挤破了,才有愈合的可能。
他们把我当成可以随意取用的ATM机,那我就拔掉自己的电源。
我倒要看看,断了经济来源的他们,还有多少底气,来安排我的人生。
8
断供的第二天,家里果然炸了。
我没回家,但通过各种渠道,都能想象到那副鸡飞狗跳的场面。
先是几个亲戚轮番给我打电话,说的都是同一套词:宁宁啊,别跟你妈置气,她也是为你好。钱的事好商量,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我一概用我最近很忙,这事以后再说给怼了回去。
然后是我嫂子,她给我发了条微信,语气倒是客气,但意思很明确:宁宁,你哥最近手头紧,你这突然一下,我们这边有点周转不开。你看能不能……
我直接回了她一句:抱歉嫂子,我这边最近也出了点状况,手头也紧。
她没再回我。
到了晚上,岑浩直接杀到了我公寓楼下。
我从窗户看到他的车,没下去。他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一个没接。最后,他发来一条长长的短信,前半段痛心疾首地控诉我冷血无情,后半段话锋一转,开始跟我算账。
从小到大,爸妈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上大学的学费,是不是家里出的你现在翅膀硬了,就不认人了一个月五千块钱,你就当还爸妈的养育之恩不行吗
我看着那条短信,笑了。
开始算养育之恩了。这说明,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了。
我给他回了一条:
哥,你算账算得不对。爸妈养我,也养了你。按照你的逻辑,你也应该每个月给家里五千。你给了吗还有,我上大学的学费,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奖学金和兼职赚的,家里只出了一小部分。要不要我把当年的账本找出来,我们一笔一笔对清楚利息我也给你算上。
他没再回。估计是去找账本了。
这场对峙,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里,我没回过家,没接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工作上的事,我焦头烂额,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处理。
王秀莲女士没有了经济来源,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我从邻居阿姨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已经好几天没去跳广场舞了。她那些老姐妹约她喝下午茶,她也推说不舒服。
没有了我的钱去支撑她的社交,她的体面生活就像戳破了的气球,瞬间瘪了。
岑浩的日子也不好过。没有了家里的补贴,他和他老婆因为柴米油盐的事,爆发了好几次争吵。有一次我甚至接到了嫂子打来的哭诉电话,说岑浩怪她花钱大手大脚。
你看,钱就是这么个好东西。它能戳穿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露出底下最真实、最不堪的欲望。
第二个星期,他们撑不住了。
这次,是我爸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又疲惫。
宁宁,回家来一趟吧。我们……谈谈。
我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我回了家。
客厅里,一家人坐得整整齐齐,表情严肃,像是要进行一场三国谈判。
还是王秀莲先开口,但这次,她的气势明显弱了很多。
宁宁,那五千块钱的事……你看,是不是可以恢复了家里最近……确实有点困难。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敢看我。
恢复可以。我开门见山,但我有条件。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我。
第一,从今以后,我的婚姻,我的人生,你们谁都不能再插手。不许再安排莫名其妙的相亲,不许再对我指手画脚。
第二,王秀莲女士,你必须为那天去我公司大闹的事情,向我,以及我的公司,进行书面道歉。
第三,我的目光扫过岑浩,我哥,必须把他想从我婚姻里捞好处的真实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爸妈。并且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行为。
我的条件一说出来,岑浩第一个跳了起来。
岑宁你疯了吧!让我当着爸妈的面说那个我以后脸往哪儿搁!
王秀莲也瞪大了眼睛,让我给你写道歉信我可是你妈!
只有我爸,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们可以不答应。我靠在沙发上,姿态很放松,那钱的事,就永远别再提了。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你们的‘困难’。我言尽于此。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这是一场博弈。赌注就是那五千块钱,和他们摇摇欲坠的面子。
我看着他们变幻不定的脸色,心里没有丝毫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们也是一个正常的家庭。什么时候,亲情变成了一场需要用金钱和尊严来交换的交易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家,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9
岑浩和我妈当然不肯答应。
那场所谓的谈判,最后又是不欢而散。王秀莲拍着桌子骂我是白眼狼,岑浩指着鼻子说我六亲不认。
我没跟他们吵,等他们骂累了,我站起身,说:既然谈不拢,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先走了。
你站住!王秀莲喊道,钱的事没说清楚,你哪儿都不许去!
妈,你想软禁我我回头,看着她。
那一瞬间,她眼里的疯狂让我有点心惊。她被逼急了,像一头困兽。
我告诉你,岑宁!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就……我就从这儿跳下去!她说着,就朝阳台跑去。
岑浩和我爸都吓了一跳,赶紧去拦她。
家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等他们终于把王秀莲按在沙发上,我才从包里拿出我的手机,点开了一个录音文件。
那是我走进这个家门时,就悄悄打开的。
王秀莲尖利的咒骂,岑浩色厉内荏的指责,以及她最后那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的威胁,都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我把音量开到最大。
……你就是个白眼狼!为了钱,连亲妈都不要了!
……我告诉你,岑宁!今天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录音在客厅里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们脸上。
三个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手里的手机。
你……你录音!王秀莲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啊。我关掉录音,把手机放回包里,神情淡然,我总得留点证据,以防哪天真的闹出什么事,说不清楚。比如,有人非说是我把她逼得跳楼了,那警察来了,我好歹能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
岑浩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可能在想,如果王秀莲刚才真的情绪失控做了什么傻事,那我手里的这份录音,会让他和我爸陷入多大的麻烦。
岑宁,你……你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说。
可怕我笑了,哥,到底是谁可怕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留点后手的人可怕还是那些打着亲情的旗号,用威胁、辱骂、甚至以死相逼的手段,去逼迫家人的人可怕
我走到王秀莲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妈,我再叫你一次妈。我从小到大,都很努力地想当一个你们眼里的好女儿。我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我赚钱给家里,我忍受你们一次又一次的不合理要求。我以为,我的退让,能换来你们的理解和尊重。
但我错了。我的退让,只换来了你们的得寸进尺。你们把我当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工具,随意摆布。
现在,我不想再当那个好女儿了。我只想当岑宁,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的声音很轻,但他们都听清楚了。
这份录音,我不会删。以后我们每一次的‘交流’,我都会录下来。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所谓的家,你们可以继续闹,继续逼我。但我奉劝你们,最好想清楚,你们做事的底线在哪里。因为,我的底线,你们已经看到了。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拦我。
我走在小区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很凉。我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录音文件,心里却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我赢了吗
或许吧。
但我赢得的,不过是一地鸡毛,和一颗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我把我们一家人,逼成了一盘棋。每走一步,都要计算,都要提防。
这盘棋,没有赢家。
10
我以为,经过那次录音事件,他们会消停一段时间。
但我还是低估了我哥岑浩的无耻程度。
他没再直接找我,而是把主意打到了我爸的退休金上。他以家里开销大、孩子要上补习班为由,哄骗我爸把退休金卡交给了他。
这事,是我爸偷偷打电话告诉我的。电话里,他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愧疚。
宁宁,爸对不起你。你哥他……
卡给他了我问。
……嗯。
行,我知道了。我没多说,挂了电话。
我爸的懦弱,已经深入骨髓。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但岑浩没想到,他这一招棋,却给我送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
我的嫂子,周静。
周静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准备出门。
宁宁,有空吗我们见一面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了面。周静看起来比上次见到时憔悴了很多,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这是岑浩这个月给我的家用。她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我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薄薄的两千块钱。
他说,爸的退休金卡在他那儿了,以后家里开销他负责。然后就给了我这些。周静的嘴角带着一丝苦笑,你知道,我们家一个月光房贷车贷就一万多,还有孩子的各种费用……这两千块钱,够干嘛的
所以,他把爸的退休金拿去干嘛了我问。
他说,他想拿去投资一个朋友的项目,说能赚大钱。周静摇摇头,我劝不住他。他现在就像疯了一样,觉得只要搭上那个张启航,就能一步登天。
我大概明白了。岑浩这是走火入魔了。他把我爸的养老钱,当成了他事业起飞的赌注。
他没再逼你去相亲吧周静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
我有点意外,你不希望我去相亲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以前是觉得,你嫁个有钱人,岑浩也能跟着沾点光,我们家的日子也能好过点。我承认,我自私了。
她喝了口咖啡,继续说:但是现在,我看明白了。岑浩这个人,就是个无底洞。就算你真的嫁了豪门,他也会像水蛭一样,死死地吸在你身上,直到把你的血吸干为止。到头来,毁的是你,我们这个小家,也一样好不了。
我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被我认为是合伙人的嫂子脸上,看到如此清醒的神情。
岑宁,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想让你帮我。我是想提醒你。她很认真地说,岑浩最近跟那个张启航走得很近,我听他打电话,好像在谋划什么事,专门针对你的。你一定要小心。
谋划什么
我不知道具体的。但他提到了你的工作室,还有……你的名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
名声。对于我这个行业的人来说,名声就是一切。一旦名声毁了,那我的事业,就彻底完了。
谢谢你,嫂子。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用谢我。我也是在自救。周静站起身,我不能看着他把我跟孩子的生活,也一起拖下水。爸的退休金卡,我会想办法拿回来的。你那边,自己多保重。
她走了。
我坐在咖啡馆里,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阳光很好,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一直以为,我是孤军奋战。现在我才发现,这个家里,原来不止我一个清醒的人。
只是,周静的清醒,是被现实逼出来的。
而岑浩,他已经不满足于只毁掉我的生活了。他想毁掉我的所有。
好啊。
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11
嫂子的提醒,像一针预防针,让我提前有了准备。
我花钱请了一个私家侦探,帮我盯着岑浩和张启航。我需要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侦探很专业,没过几天,就给了我一份详细的报告。
报告的内容,让我遍体生寒。
他们策划了一场仙人跳。
张启航会找一个古董贩子,带一件高仿的赝品来我的工作室,指名道姓要我鉴定。而岑浩,则会提前买通我们工作室的一个实习生,在我的鉴定工具上做手脚,或者在我喝的水里下点东西,让我在鉴定的时候,状态失常,做出错误的判断。
一旦我把赝品鉴定为真品,那个古董贩子就会立刻发难,找来媒体和行业里有声望的人,当场揭穿我。
到时候,我看走眼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行业。一个鉴定师,最重要的就是眼力和信誉。出了这样的丑闻,我基本上就社会性死亡了,再也不可能在这个圈子里立足。
而这,只是第一步。
在我身败名裂,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张启航会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他会动用他家里的关系,帮我摆平这件事,压下舆论。
代价就是,我必须乖乖地嫁给他。
好一招毒计。环环相扣,釜底抽薪。
他们不仅要我的人,还要先毁掉我的事业,敲断我的脊梁,让我变成一个只能依附于他的菟丝花。
我看着报告,手脚冰凉。
我真的无法想象,这是我的亲哥哥,能想出来的计谋。为了他自己的私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我推向深渊。
那份血缘,在他眼里,可能还不如一张商业合同来得有分量。
侦探在报告的最后,还附上了一个消息。那个被岑浩买通的实习生,叫李薇,家境贫寒,急需用钱。岑浩许诺给她十万块钱。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经一片冰冷。
既然你们把戏台都搭好了,我不唱一出好戏,岂不是太对不起你们的精心策划了
……
一个星期后,一个自称王老板的男人,拿着一个元代青花瓷大罐,走进了我的工作室。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摄像机的人,说是要记录下国宝的鉴定过程。
我看着那个大罐,又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眼神躲闪的实习生李薇。
我知道,戏,开场了。
我按照正常的流程,开始鉴定。李薇给我端来一杯水,我接过来,闻了一下,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微笑着说:谢谢,我不渴。
我看到她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我拿出自己的鉴定工具,仔细地检查着那个大罐。胎质,釉色,画工……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是顶级的高仿。
鉴定持续了一个小时。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我。
那个王老板,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岑浩和张启航,此刻肯定就躲在哪个角落里,看着监控,等着我宣判自己的死刑。
终于,我放下了手里的放大镜。
怎么样岑老师王老板迫不及待地问。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摄像机的镜头上。
我知道,镜头后面,有我最想让他们看到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清晰而坚定地说出我的结论:
这个罐子……
是假的。
一瞬间,整个工作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老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12
不!不可能!王老板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道,你胡说!这怎么可能是假的!这可是我祖传的宝贝!
是不是祖传的我不知道,我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轻轻擦拭着罐子的底部,那里有一处极不显眼的缩釉点,但这件东西,烧制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年。画工虽然模仿得很像元代的风格,但在青料的晕散处理上,有明显现代化学制剂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我指着那个缩釉点,元代官窑的缩釉,边缘会呈现锯齿状,而这个,太圆润了。这是现代电窑工艺的典型特征。
我每说一句,王老板的脸色就白一分。
那两个扛着摄像机的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你血口喷人!王老板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没理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角落里的实习生李薇。
李薇,我叫了她的名字,你过来一下。
她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地走了过来。
我从桌上拿起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几根头发。
这是我昨天在你工位上捡到的头发。我已经报警了。我平静地说,警察很快就到。到时候,他们会检测你,以及你昨天接触过的所有物品。当然,也会检测我昨天没喝的那杯水。我想,应该能检测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李薇的腿一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我……我说!我全都说!她哭着喊道,是岑浩!是岑宁的哥哥!是他让我干的!他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在岑老师的水里下药,让她鉴定出错!不关我的事啊!
她这一喊,全场哗然。
王老板和那两个摄影师,彻底傻眼了。他们大概没想到,这出戏里,还有这么一折。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
而在他们身后,站着我的嫂子,周静。她手里,拿着一个正在录音的手机。
我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回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原来,她那天提醒我之后,并没有罢手。她一直在暗中留意岑浩的动向,今天这场戏,她也偷偷跟来了。报警的人,是她。
警察很快控制了现场。王老板、李薇,都被带走调查。
而我,从我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和一支录音笔,交给了警察。
警察同志,这里面,是我哥哥岑浩,伙同张启航,意图通过商业陷害、损害我个人名誉来逼迫我结婚的全部证据。包括他们的计划,转账记录,以及……我之前录下的,他们对我进行威胁和恐吓的录音。
这是私家侦探给我的那份报告,以及我后续收集的所有证据。
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
事情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岑浩和张启航,因为涉嫌商业诽谤和陷害,被立案调查。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王秀莲得知消息后,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我们家,彻底塌了。
半个月后,我爸约我出来,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
他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里面……是我全部的积蓄了。你哥……可能需要请律师。我知道,我不该跟你开口,但是……
我没有接那张卡。
爸,那是你的养老钱,你自己留着吧。我说,哥的事,他自己犯的错,就该他自己承担后果。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和痛苦。
宁宁,他毕竟是你哥啊!你就……真的不管他了吗
我看着公园里嬉笑打闹的孩子,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剧本。
那是我最近一直在写的东西。
我把它递给我爸。
封面上,写着剧本的名字——《我的家》。
他疑惑地翻开。
第一页,第一幕。
场景:一间普通的客厅,饭桌上摆满了饭菜。
人物:女儿,母亲,哥哥。
母亲(笑着说):宁宁啊,今晚回家吃饭,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
岑建国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看到了那场鸿门宴,看到了王秀莲的眼泪,看到了岑浩的算盘,看到了亲戚们的说教,看到了工作室里那场撒泼的闹剧……
我们家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几乎一字不差地,被我写成了一个荒诞又真实的剧本。
你……你……他指着剧本,话都说不完整。
爸,我跟您说实话吧。我看着他,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从我妈第一次安排相亲开始,我就觉得,我们家的故事,太‘精彩’了。这么好的素材,不记录下来,太可惜了。
我一直在想,一个看似正常的家庭,是怎么一步步走向分崩离析的。我想把这个过程写出来。所以,后面发生的很多事,我都是在……顺水推舟。
我故意激怒他们,看他们的反应。我故意设置陷阱,等他们跳进来。我想看看,在利益和欲望面前,人性,或者说所谓的亲情,到底能有多不堪。
岑浩和张启航的那个陷阱,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我完全可以提前阻止。但我没有。因为,我需要一个最高潮的结局,来完成我的剧本。
我看着我爸那张因为震惊而失血的脸,笑了笑。
现在,剧本完成了。故事也该结束了。这个剧本,我已经卖给了一家影视公司。他们很喜欢,说这故事,太有现实意义了。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
爸,你回去吧。告诉妈,也告诉所有人。岑宁的人生,是我的作品,剧本由我来写。他们的角色,在第一幕的时候,就已经杀青了。
以后,我不会再回那个家了。你们,也别再来找我了。
我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阳光穿过树叶,在我身后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终于,从那个名为家的舞台上,谢幕了。
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将是另一出戏。
而这出戏的导演、编剧、主角,都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