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我本无意拔刀 > 第一章

他本是归隐江湖的顶级刀客,甘愿在小镇做一个平凡的哑巴更夫。
直到连环稚童失踪案打破宁静,他发现凶手竟是自己曾救下的少年侠客。
少年笑问他:世人负你,为何不负世人
他沉默着举起尘封的长刀,刀光照亮少年惊骇的脸——
因为,他们叫我‘哑叔’。
竹梆声闷,敲不开永宁镇沉沉的夜雾。雾是湿的,缠着草鞋,裹着铺门,吞噬着哑叔手里那一点昏蒙的灯笼光。
三更天。死寂里,偏有一丝极细的啜泣,猫崽儿被掐了喉似的,刚从镇东头飘起,就叫风扯碎了。
哑叔停步,浑浊的老眼投向黑黢黢的屋脊。
什么也没有。
只有风呜咽。
他低头,继续走。竹梆声闷,像敲在坟土上。
天刚蒙蒙亮,镇口的歪脖子老柳树下就炸了锅。孙屠户的胖婆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声音撕心裂肺:我的狗娃!我的狗娃啊!哪个天杀的拐了我的儿啊!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嗡嗡响。地上只剩一只破旧的虎头鞋,脏得看不出颜色。
李瘸子拄着拐,连连摇头:这都第三个了!造孽啊!
王麻子家的小丫,张货郎家的铁蛋,这又轮到孙屠户家的狗娃……豆腐西施压着嗓子,脸发白,邪门了!门窗都好端端的,娃娃就像被夜游神凭空摄了去!
哑叔提着昨夜打更的梆子,默默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只孤零零的虎头鞋。孙婆娘的哭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清晨湿冷的空气。他嘴唇动了动,发出几声模糊的嗬嗬气音,没人注意他。他佝偻着背,转身离开喧嚣,走向镇外那条通往乱葬岗的荒僻小路。他记得那里长着几味安神的草药,孙家或许用得上。
乱葬岗荒草没膝,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在一堆坍塌的旧坟旁停下,弯腰去采一株车前草。
指尖还没碰到草叶,他的动作顿住了。
旁边的泥地里,半枚脚印清晰地嵌在那儿。鞋底纹路特殊,绝非镇上人常穿的千层底或草鞋,那纹路深而清晰,带着某种规律的菱形图案,像某种制式靴子。而且,这尺寸,绝不属于一个成年男子,甚至比一般少年人的脚还要小巧些。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脚印旁的野蒿子上,挂着几丝极细的、在微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丝线。料子熟悉得让哑叔有些恍惚。
突然,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劈开那双惯常的浑浊,扫过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荒草的瑟索。他蹲下身,指尖极轻地拈起那几丝蓝线,凑到鼻下。
一股极其淡雅、却与这坟地格格不入的冷香,钻入鼻腔。
他浑浊的眼珠凝固了,那香气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记忆最底层的某个角落。许多模糊的画面翻涌上来——绚丽的剑光,华美的衣袍,还有少年人清朗又带着一丝骄纵的笑声。
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几丝蓝线硌着掌心。
不可能。
他随即用力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那孩子……他当年亲手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那个孩子,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
可那特殊的靴印,这罕见的、掺着特殊冰蚕丝的蓝锦,还有这若有若无的冷香……
哑叔慢慢站起身,佝偻的背似乎挺直了一瞬。他不再采药,握着那几丝蓝线,快步下山,方向却不是镇子,而是镇外更荒僻的河滩。
河滩碎石遍布。他走到一处浅湾,拨开茂密的芦苇。水声哗啦,一条半旧的小船被拖上岸,底朝天地扣着。他钻到船底,摸索片刻,抽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袱。
油布掀开,一柄连鞘长刀静静躺在那里。乌木的鞘,暗沉沉没有任何装饰,只岁月摩挲出温润的光。他的手颤抖着,覆上刀鞘,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而上,激得他微微一颤。
十年了。
嗬……他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像叹息,又像呜咽。最终,他没有拔出刀,只是用油布重新仔细裹好,塞回船底。
回到镇口,日头已经升高。哭嚎的孙婆娘被人搀回去了,只剩下几个老人还聚在柳树下,唉声叹气。
哑叔!哑叔!一个半大孩子气喘吁吁跑来,是镇东头赵木匠家的小子,李、李叔让你快去打谷场!县里、县里来人了!
打谷场上围的人比早上还多。人群中央,几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挂铁尺的官差一脸不耐。领头的是个班头,撇着嘴,正训斥着点头哈腰的里正:……屁大点案子,也劳动爷几个跑一趟娃娃贪玩跑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
里正苦着脸:王班头,您明鉴,这都丢第三个了,实在是……
实在是你们自己没看管好!王班头打断他,眼神扫过周围惶恐的百姓,哼了一声,行了行了,爷们儿会查的!都散了吧!围在这儿有什么用!
哑叔挤进人群,走到李瘸子身边,用眼神询问。
李瘸子压低声音,愤愤道:来了就喝了一壶茶,在孙家转了一圈,说是没发现贼人入室的痕迹,断定是娃娃自己跑丢的……这叫什么事!
哑叔眉头紧锁,看向那几个敷衍了事的官差。那王班头恰好也看过来,目光落在哑叔那身破旧的衣服和浑浊的眼睛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哑叔默默低下头,手指在袖中蜷缩,捻着那几根冰冷的蓝色丝线。
人群悻悻散去,留下绝望的阴影笼罩着小镇。
当夜,哑叔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打更。他躲在镇公所存放旧物的柴房里,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摊开手掌。
那几丝蓝线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是白天在乱葬岗脚印旁小心刮下的一点泥土。泥土里混着极细微的、同样材质的蓝色颗粒,还有一点点……近乎无法分辨的淡金色粉末。
他伸出粗糙的食指,沾了点口水,极小心的沾起一点金粉,凑到鼻尖。
不是金粉。是一种极其昂贵的颜料,掺着珍珠末,通常只用于……炼丹!
他的脸色一点点白起来,在跳跃的灯光下,竟透出几分青灰。
油灯灯花啪地爆了一下。
就在这时,窗外,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夜猫踩翻了半片碎瓦。
哑叔猛地吹熄油灯,整个人缩进最深的阴影里,呼吸屏住,目光却鹰隼般投向声音来处。
窗外寂静无声。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冰冷粘腻。
他无声地握紧了靠在墙角的打更梆子,木质粗糙,硌着掌心。
良久,再无异动。
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侧耳倾听。只有风声。
轻轻拉开门一道缝隙。门外月光如水,空无一人。
他刚要迈步,脚下踩到一样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只小小的、用草茎编成的蚂蚱,翠绿精致,栩栩如生。编蚂蚱的手法,他认得。
是西街口那个最爱笑、胆子却最小的小丫头,妞妞。她前天还举着这只草蚂蚱,怯生生地想塞给他,被他摇头拒绝后,眼里那点小小的失落。
哑叔弯腰捡起草蚂蚱,指尖冰凉。
他望向妞妞家那低矮的院墙方向。
没有任何声响。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展,竟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速度快得完全不像一个佝偻的老人。
梆子被遗落在地上,孤零零的。
妞妞家院门虚掩着。院内,鸡舍安静,看门的老黄狗蜷在窝里睡得沉。一切正常得让人心头发毛。
哑叔的目光落在主屋窗棂上。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新鲜划痕,高度正合适一只迷香筒伸进去。
他胸口一股血气猛地翻涌上来,冲得他眼前发黑。来晚了又晚了!
不!
他强迫自己冷静,鼻翼微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样。没有迷香的味道。只有夜露、尘土和一丝极淡的、即将散尽的冷香。
他猛地扭头,视线射向镇子西北角。那里是出镇的方向,有一片茂密的桦树林。
他再不顾掩饰行藏,提气纵身,脚尖在院墙、屋顶疾点,身形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朝着桦林方向疾扑而去!
夜风刮过他骤然不再佝偻的身形,猎猎作响。
冲入桦树林的刹那,月光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
林间空地上,一个穿着夜行衣的娇小身影正扛着一个不断轻微蠕动的大麻袋,试图跃上拴在树旁的一匹骏马。
那身影听到背后风声,骇然回头,露出一张尚带稚气的少年面庞,眉眼精致,却写满惊惶与被撞破好事的狠厉。他看清追来者只是那个镇上的老哑巴更夫,眼中惊惶瞬间化为被蝼蚁冒犯的暴怒。
老不死的!滚开!他尖声骂道,声音清脆,却淬着毒。一手仍抓着麻袋,另一手反手一挥,三枚乌黑的袖箭呈品字形,带着尖啸,直取哑叔面门、咽喉、心口!歹毒迅疾,绝非普通江湖手段!
哑叔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去看那致命的箭矢。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不断蠕动的麻袋,里面传出被堵住嘴的、绝望的呜咽。
在箭矢即将钉入他身体的瞬间,他的身体以一个普通人绝无法理解的方式微微晃动了一下。
三枚袖箭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哆哆哆地钉入身后的树干,箭尾剧颤。
少年瞳孔骤然收缩。
哑叔动了。他踏前一步,枯瘦的手掌快如鬼魅,直接抓向少年抓着麻袋的手臂,意图再明确不过:夺下孩子!
少年又惊又怒,厉喝一声,不得不松开麻袋,反手拔剑。剑光如一泓秋水,在暗林中骤然亮起,森然寒气逼人眉睫!剑招精妙狠辣,直刺哑叔手腕,逼他回防。
哑叔的手却更快!变抓为指,屈指一弹!
铛!
一声清脆至极的金铁交鸣!
少年只觉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剑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长流,那柄一看就非凡品的宝剑竟拿捏不住,脱手飞出,哐啷一声掉在几步外的落叶里。
少年握着自己剧痛流血的手,踉跄后退,脸上所有的凶狠毒辣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取代。他瞪着眼前这个依旧沉默、依旧佝偻的老人,像是第一次看清他。
你……你是谁!少年的声音变了调,尖利刺耳,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的疯狂,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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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叔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那少年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里的蠕动变得更加剧烈,发出闷闷的、濒临窒息的哭声。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那双布满老茧、沉稳无比的手,此刻竟微微颤抖着,去解捆住袋口的绳索。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绳结的瞬间——
呵……呵呵……身后的少年突然发出一连串低哑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剧痛后的喘息,更带着一种诡异莫名的兴奋和……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少年喘着气,声音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扭曲,我就说……这穷乡僻壤,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能一招弹飞我的‘秋水’……
哑叔解绳结的手,顿住了。背影微微一僵。
十年了吧‘无踪刀’少年舔了舔嘴唇,尝到自己虎口血水的腥甜,眼神亮得骇人,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宝藏,都说你死了,死得透透的了……谁能想到,名震天下、一把快刀杀穿漠北血狼寨的‘无踪刀’傅泓,居然窝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装哑巴……打更
傅泓两个字出口的瞬间,哑叔的脊背难以察觉地绷直了。那个几乎被岁月和尘埃彻底掩埋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心窝最深处,带来一阵沉闷的绞痛。
但他依旧没有回头,手指固执地、加快了速度去解那死紧的绳结。
你救过我,傅大叔。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类似于怀念的语调,就在漠北,血狼寨的刑堂地牢里。你杀光了那群马匪,劈开了我的镣铐。那年我十二岁。
绳结解开了。傅泓的手,再次停顿。粗糙的指尖抵着粗糙的麻绳。
寂静的林子里,只剩下麻袋里妞妞压抑的抽泣,和少年略显粗重的呼吸。
你告诉我,少年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声音很轻,却像毒蛇吐信,刀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救人的。你说,让我以后……做个好人。
傅泓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段染血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味,少年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的身体,那双因为极度恐惧和绝望而空洞的眼睛,以及自己当时嘶哑的、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话语……
……你看,少年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扩散开,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讥诮和恶意,我听了你的话,我在‘做好事’啊傅大叔。
傅泓猛地扭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少年。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沉得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翻涌着震惊、困惑,突然有极其不祥的预感。
少年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绽开一个纯真又残忍的笑容,他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指那个还在蠕动的麻袋。
这些镇上的凡人,蠢得像猪,脏得像泥,他的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活着就是浪费米粮,呼吸都是污浊空气。让他们的小孩……能成为我炼制‘玄阴丹’的一味药引,得证大道,这是他们几辈子修不来的造化!
我这是在超度他们啊,傅大叔。他歪着头,笑容灿烂,眼神却冰冷疯狂,一如当年地牢里那个濒死的孩子,我是在……帮他们脱离苦海。你看,我是不是……很像一个‘好人’
……傅泓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被扼住呼吸般的嗬嗬声。一股冰冷的、足以将血液都冻结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他看着那张年轻却扭曲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少年欣赏着对方脸上那近乎崩溃的神情,满意地向前踱了一步,声音压低,充满了蛊惑:傅大叔,你又是何苦
你当年一身侠骨,一把快刀,救了多少人平了多少事结果呢他嗤笑一声,被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老太太,指认你偷了她传家的金镯子;你豁出命去从洪水里捞上来的书生,骂你摸了他娘子的手,败了他家贞洁名声;你最信任的结拜兄弟,为了一本狗屁刀谱,就能在你酒里下毒,把你卖给你的死对头……
少年每说一句,傅泓的脸色就白一分。那些被刻意尘封的、丑陋的、带着剧毒的往事,被如此赤裸裸地撕开,脓血淋漓。
这世上谁值得你救谁配得上你信少年的声音尖刻起来,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条见不得光的老狗!躲在这穷酸镇子上,敲着破梆子!你救下的那些人,那些你用命换来的渣滓,他们记得你吗他们给你立长生牌位了吗!
他张开流血的手,指向黑暗笼罩下的永宁镇,语气变得极尽嘲讽:就为了这些玩意儿这些你护着、他们却连你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蠢货你拔刀值得吗!
傅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挣扎,和一片荒芜的空茫。十年隐忍,十年刻意遗忘的伤痛,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反噬回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少年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胜利在望的、残忍的弧度。他放缓了声音,如同魔鬼低语:
傅大叔,世人皆负你,为何不负世人
忘了这些猪猡吧。你的刀不该埋没在这里。他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跟我走!以你之能,辅我之术,这天下何愁不得你要什么得不到何必……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傅泓抬起了头。
所有的颤抖、痛苦、挣扎、空茫,在那一个抬头的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
他的目光越过少年,似乎穿透了浓密的树林,落在了那些低矮的、沉睡的屋舍上。他看到了孙婆娘哭肿的双眼,看到了李瘸子愤懑不平的拐杖,看到了妞妞递出草蚂蚱时那双怯生生又亮晶晶的眼睛,看到了清晨里那些围在一起、惶恐又期待的平凡面孔……
——哑叔,吃饭没灶上还热着俩馍。
——哑叔,我家屋顶好像漏了,得空帮瞅一眼
——哑叔,夜里凉,多穿点。
那些粗糙的、简单的、甚至带着些许市侩算计的善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了目光,重新落在少年惊疑不定的脸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弯下腰,将那个刚刚解开、还在微微蠕动的麻袋,小心翼翼地、用最轻柔的动作,推到一棵大树底下,确保它远离接下来的任何可能的风波。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直起身。
他开始向前走。
一步一步,走向那少年。步伐很慢,却异常稳定,每一步都像钉入大地。那佝偻了十年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如同一柄正在缓缓出鞘的绝世宝刀,沉寂多年的锋芒再也无法压抑,冲霄而起,凌厉得几乎要割裂这沉沉的夜色!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温度骤降。落叶在他无形的气势压迫下,无声地绕着他盘旋、碎裂。
少年脸上的得意和蛊惑瞬间冻结,被无法理解的惊骇取代。他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怖至极的压迫感,本能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你……你想干什么!他尖声叫道,声音因恐惧而扭曲破音,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吗!傅泓!回答我!
傅泓没有说话。
他也无法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继续向前。
他的右手,抬了起来,伸向一直悬在腰后那柄毫不起眼的、裹着破旧油布的刀。
油布被解开,悄然滑落在地。
暗沉的乌木刀鞘暴露在破碎的月光下,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
少年死死盯着那柄刀,瞳孔疯狂收缩,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见了世间最恐怖的鬼魅。他嘴唇哆嗦着,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破碎的气音。
不……不可能……你别……
傅泓的手指,握上了那冰冷沉寂了十年的刀柄。
锵——!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骤然响彻整片桦树林!
浩荡刀光,如九天银河倾泻,刹那间照亮了少年因极致恐惧而彻底扭曲的、惨白如纸的脸——刀光如匹练,撕裂黑暗。
那不是一道光,是千道、万道!冷冽、霸道、快得超越了视觉所能捕捉的极限,仿佛只是月光在林间的一次错觉,一次无声的咆哮。
少年——林夙脸上的猖狂、恶毒、讥讽,所有表情瞬间被那刀光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原始的、面对绝对毁灭的骇然。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尖叫着向后弹射,同时双手疯狂地在身前舞动,试图布下任何一点可怜的防御。
嗤啦——!
布帛撕裂声清脆得刺耳。
林夙踉跄落地,低头看去。他胸前那件价值千金的冰蚕丝蓝锦夜行衣,自右肩至左肋,被划开一道整齐无比的口子。露出的皮肤上,一道细细的血线缓缓渗出。
不深。甚至算不上伤。
但林夙的血液,在这一刻真的冷了。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刀,只是警告。是猫戏老鼠的爪尖,轻轻擦过。
刚才那一瞬间,如果对方愿意,他已经被剖成了两半。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的刀……
傅泓站在原地,并未追击。长刀斜指地面,刃身清亮如秋水,不沾半点血污。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力,仿佛一座无形的山,轰然压在林夙的心头。
林夙猛地喘了一口气,眼中短暂的恐惧迅速被一种更疯狂的戾气取代。羞辱!极致的羞辱!他竟被一个隐姓埋名十年的老废物,用一刀逼到如此境地!
好!好个无踪刀!他尖啸一声,手腕一翻,指间已多了三枚赤红色的弹丸,我看你快,还是我的‘赤蛟焰’快!
他不等话音落下,手臂猛地一甩,三枚赤红弹丸呈品字形射向傅泓,同时身形暴退,直扑向大树下那个仍在蠕动的麻袋!
攻其必救!歹毒依旧!
傅泓动了。
他没有去挡那三枚一看就知威力惊人的弹丸,甚至没有看它们。他的身体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几乎在林夙动作的同一时间,就已横移数尺,精准无比地卡在了林夙与麻袋之间!
那三枚赤蛟焰射空,撞在后方的树干上。
轰!轰!轰!
三声剧烈的爆炸接连响起,火光冲天,热浪翻滚,碎木屑如同暴雨般四射飞溅!巨大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在颤抖,彻底撕碎了永宁镇宁静的夜空。
傅泓的身影被爆炸的火光和浓烟瞬间吞没。
死了吗!林夙被气浪推得又退了两步,死死盯着那团翻腾的火焰与黑烟,脸上交织着期盼与惊疑。
下一刻,他的期盼彻底粉碎。
一道人影破开烟焰,一步踏出!
傅泓依旧沉默,依旧握刀。爆炸的烈焰似乎未能伤他分毫,连衣角都未曾燎破。只有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冷得像是万载寒冰,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倒映着林夙瞬间惨白的脸。
怪物!你是怪物!林夙心态彻底崩了,尖叫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旁边跌落的宝剑秋水。
他的手刚刚碰到冰冷的剑柄——
一道刀光再次亮起。
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呃啊——!林夙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握剑的右手齐腕而断,鲜血如同喷泉般汹涌而出!
断手还紧紧抓着那柄秋水剑,掉落在枯叶中。
傅泓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在他身侧,刀尖垂地,一滴血珠正顺着雪亮的刃口缓缓滑落。
我的手!我的手!林夙捂着喷血的断腕,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涕泪横流,所有的嚣张、恶毒、疯狂,全都被这残酷的一刀斩得粉碎,只剩下最纯粹的痛苦和恐惧。
傅泓看也没看那断手,更没看惨叫的林夙。他迈步,走向大树下的麻袋。
蹲下身,用那双刚刚斩断人手腕、却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彻底解开麻袋的绳索。
妞妞的小脑袋露了出来,嘴巴被布条勒着,小脸憋得青紫,满是泪痕和恐惧。看到傅泓,她眼睛猛地睁大,发出更剧烈的呜呜声,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傅泓的目光落在勒进她嘴角皮肉的布条上,眼神深处某种东西碎裂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轻柔到极致,解开了那个死结。
哇——!布条刚松开,妞妞惊天动地的哭声就爆发了出来,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恐。
傅泓沉默地,用粗糙的手掌,极其笨拙又无比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这时,远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火把的光亮正迅速朝着桦树林逼近。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整个永宁镇。
在那边!
快!树林里!
傅泓动作顿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地上还在惨嚎打滚的林夙,又看了一眼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妞妞。
火光和人声越来越近。
他猛地弯腰,将妞妞整个小小的身子抱进怀里,用自己宽大的旧衣袍裹住,遮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看到那断手和血腥。
然后,他身形一展,如一只暗夜中的大鸟,悄无声息地掠向树林深处,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浓密的阴影之后。
几乎就在他消失的下一秒,举着火把、拿着锄头棍棒的镇民们冲进了林间空地。
冲在最前面的李瘸子,拐棍都差点扔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爆炸留下的焦黑坑洞和燃烧的树干,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和血腥味,地上……地上那个捂着断腕、惨嚎不止的血人,不就是白天那个……
是……是那个县里来的小差爷!有人惊骇地认出了林夙那张因痛苦而扭曲、但仍能辨认的脸。
老天爷!他的手!
妞妞呢!不是说妞妞被……
看!那麻袋!空的!
众人一片混乱,惊疑不定。很快,有人发现了掉落在落叶里的那柄华丽宝剑秋水和那只还紧紧握着剑柄的断手。
呕——几个年轻的镇民当场就吐了。
孙屠户举着杀猪刀,环视四周,又惊又怒:谁谁干的!哪位好汉救了我家妞妞!
李瘸子拄着拐,走到那滩血迹和断手旁,浑浊的老眼仔细扫视着地面。除了杂乱的脚印和爆炸痕迹,没有任何其他线索。他弯下腰,从一堆被踩乱的落叶里,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小片质地粗糙、染着些许污渍的灰布。很普通,镇上很多穷苦人都穿的那种。
李瘸子的手指摩挲着那片灰布,眼神剧烈变幻着,猛地抬头望向傅泓消失的那片黑暗林地,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
李瘸子,发现啥了有人问。
李瘸子飞快地将那片灰布攥紧在手心,藏进袖子里,摇摇头,脸上挤出惊魂未定的表情:没、没什么……吓死老子了,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人群喧哗着,惊恐又困惑。有人去捆扎惨叫的林夙,有人跑去镇上报信,更多人举着火把,试图在周围树林里找到更多线索,却一无所获。
只有李瘸子,沉默地站在原地,袖子里握着那片粗布的手,微微颤抖。他再次望向黑暗深处,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恐惧,有感激,更有股子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了然。
……
傅泓抱着妞妞,身形在镇外荒僻的巷弄间快速穿梭,避开所有可能的人迹。妞妞在他怀里渐渐哭累了,变成了小声的、一抽一抽的啜泣。
他来到妞妞家那低矮的院墙外,侧耳倾听片刻,里面静悄悄的,妞妞的父母显然也被爆炸声惊动,可能跑去镇公所或者打谷场打听消息了。
他轻轻翻墙而入,熟门熟路地来到主屋窗前——那扇被划破了窗棂的窗户。他用刀尖巧妙地从外面挑开插销,推开窗,将已经昏昏欲睡的妞妞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放在她的小床上,拉过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看了一眼小床上那团小小的隆起,然后迅速关窗,离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并没有回自己的小屋,而是径直去了镇东头的河滩。
重新钻到那艘破船底下,拿出那柄刚刚饮血的长刀。他就着朦胧的月光,打来清水,用干净的布,极其仔细、极其专注地擦拭着刀身每一寸,洗去上面细微的血迹,直到那刀光再次变得清冷孤绝,映不出丝毫杂色。
然后用油布,再次将它层层包裹,严严实实,放回原处,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当他做完这一切,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回到镇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镇子里彻底炸开了锅。打谷场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县里来的官差竟然就是拐卖孩子的元凶,还被不知名的英雄斩断了手腕!这个消息比之前的爆炸声更加震撼,让所有镇民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后怕和议论之中。
傅泓默默地走回自己那间位于镇子最角落的、低矮破旧的小屋。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带着些许霉味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
他反手关上门,插上门栓。
然后,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身体慢慢地、一点点地滑坐下去,最终瘫坐在了地上。
嗬……嗬嗬……他张开嘴,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骨,此刻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份千钧重压。
他抬起那双刚刚斩断敌人手腕、救下孩童的手,放在眼前。手依旧稳定,指节分明,布满老茧。
可他却觉得,这双手,沾满了滚烫的、洗不掉的血。
不是林夙的血。
是十年前的血。是那些背叛、污蔑、构陷……是那些他曾经豁出命去保护的人,转头捅来的刀子所带出的血!
林夙那恶毒的话语,像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
——被你从火场里背出来的老太太,指认你偷了她传家的金镯子!
——你豁出命去从洪水里捞上来的书生,骂你摸了他娘子的手,败了他家贞洁名声!
——你最信任的结拜兄弟,为了一本狗屁刀谱,就能在你酒里下毒,把你卖给你的死对头!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灵魂上,滋滋作响,冒出焦臭的青烟。
痛。太痛了。
十年隐忍,十年刻意遗忘,本以为早已结痂麻木,却被那少年如此轻易地、血淋淋地重新撕开,露出下面从未愈合、依旧脓血横流的伤口。
为什么
世人皆负你,为何不负世人
少年那讥诮的、充满恶意的问话,如同魔咒,在他空荡的胸腔里碰撞、回响,撞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江倒海地恶心。
值得吗
为了这些或许根本不知情、或许早已忘记、或许根本不在乎的平凡人,再次拔出这把带来无尽痛苦回忆的刀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他眼角挣扎着滚落,划过深刻着岁月与风霜的皱纹,迅速湮没在花白的鬓角里。他没有出声,只是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抽动,像一头受伤的老兽,在巢穴里独自舔舐着几乎致命的伤口。
窗外,天色渐亮。镇上的人声隐约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愤怒和对无名英雄的猜测。
那些声音,隔着厚厚的墙壁和门板,变得模糊而遥远。
傅泓靠着门,坐在冰冷的土地上,一动不动。阳光渐渐从门缝里渗进来,一道窄窄的光斑,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却照不进那深沉的阴影。
他就这样坐着,仿佛要坐到地老天荒。
直到——
笃笃笃。
轻轻的、带着点犹豫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傅泓猛地一震,所有的脆弱和痛苦瞬间被强行压下,收敛进那双重新变得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呼吸。
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一次,这次稍微重了一点。
傅泓沉默着,用手撑地,慢慢地站起身。动作因长时间的僵坐而显得有些凝滞。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
门外,传来一个妇人小心翼翼、带着哽咽和无比感激的声音:
哑、哑叔……您在吗我家妞妞……妞妞她回来了!天杀的哟,也不知道是哪位菩萨显灵……孩子吓坏了,只说是个不说话的伯伯抱她回来的……我们、我们想着,这镇上不爱说话的,就您……就您……
妇人的话语有些凌乱,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们……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蒸了几个白馍,还、还有一碗肉汤……您……您别嫌弃……
傅泓站在门内,听着门外那带着哭音的感激,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门外,妇人等了一下,没听到回应,似乎有些窘迫和不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她把什么东西轻轻放在了门口。
那……那东西我放门口了……您……您记得吃……凉了就……就不好吃了……
脚步声轻轻远去。
傅泓依旧站在门后,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拔开门栓,将门拉开一道细细的缝隙。
清晨清冽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门槛外,放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肉汤,汤里还卧着一只油汪汪的鸡腿。旁边一个小簸箩,里面放着三个白白胖胖、还散发着温热蒸汽的馍。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清晨空气的味道,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低着头,看着那碗肉汤和那三个白馍。
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握紧绝世快刀也轻柔安抚过受惊孩童的大手,极其小心地,端起了那只粗陶碗。
碗壁温热,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冰凉的血肉深处。
他端着碗,抬起头。
阳光洒满他沟壑纵横的脸,照亮那双沉寂的眼。眼底最深处,有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似乎在那片温热的雾气里,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丝丝。
他转身,端着那碗肉汤,走回屋内昏暗的光线里。
门槛上,只留下那个装着白馍的小簸箩。
一滴溅落在地、迅速渗入尘土、不见痕迹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