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怀里的寒水是上天赐予我唯一的温柔,直到我亲手撕开她的面纱,才发现她竟是江湖闻名的毒手。
我恨她,更恨那个将我玩弄于股掌的恩人凌风。
可当我终于看清这盘血腥棋局,那个布下死局的男人,却用自己的命,为我铺出了一条生路。
原来,我所以为的背叛,才是最深沉的守护。
01
嘴唇干得像一块被撕裂的树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沙砾味。
方孤云的视野已经开始扭曲,远处的黄沙地平线,像水波一样晃动着,天空中那轮烈日,分裂成了好几个刺目的火球。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来回拉扯,江南的烟雨,毫无征兆地闯入脑海。
他想起小巷里潮湿的青石板,想起酒楼里喧闹的说书声,还有自己年少时,仗着一柄魔眼剑,快意恩仇,以为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我方孤云,竟会死得如此窝囊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却只牵动了干裂的伤口,渗出一丝血腥味。
强烈的对比,让此刻的绝望,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不远处,那柄陪他成名的魔眼剑斜插在沙土里,剑身反射着白花花的光,像是对他的嘲讽。
曾经光亮如秋水的剑刃,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土,看着竟有些锈迹斑斑。
就像他此刻的生命。
他挣扎着伸出手,想去够那把剑,哪怕是握着它一起死,也比这样赤手空拳地被烈日晒成干尸要体面些。
可身体,早已不听使唤。
就在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几乎要彻底闭上的时候,一阵极有韵律的驼铃声,伴随着马蹄,从遥远的地方,飘进了他几近失聪的耳朵里。
是幻觉吗
他费力地想撑开眼皮,视野的尽头,两个黑点由远及近,慢慢变得清晰。
一高大,一窈窕。
他们骑着骆驼,身形在地面蒸腾的热气中微微扭曲,像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鬼魅。
方孤云看着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他们是敌是友。
高大的男人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他走到方孤云身前,锐利如鹰的眼神先是扫过他,然后落在了不远处的魔眼剑上,停留了片刻。
男人一言不发,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方孤云的鼻息。
那手指很冷,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紧接着,那个窈窕的身影也走了过来。
她戴着一层厚厚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递过来一个水囊,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高大男人接过水囊,扶起方孤云的头,将囊口凑到他嘴边。
方孤云几乎是本能地张开了嘴。
清凉的泉水滑入喉咙,像一场甘霖,瞬间浇灭了他五脏六腑的火焰。
那股求生的欲望被强行拉了回来,他贪婪地吮吸着,这是他生命中喝过最甘甜的水。
意识,也随之清醒了一丝。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救他的人。
高大男人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
而那个蒙面的女子,正微微俯身看着他。
方孤云透过她面纱的缝隙,看到了一双温柔得像一泓清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丝怜悯,一丝担忧。
还有救。
高大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方孤是……幻觉吗
方孤云在心里问自己。
这双眼睛……为何如此温柔
02
再次醒来时,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和羊肉的膻味。
方孤云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毛毯上,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
不再是滚烫的黄沙,也不是冰冷的黑夜。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宽敞的帐篷里。
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心地处理过,敷上了清凉的药膏,连破烂的衣服都被换成了一身干净的布衣。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那个有着温柔双眼的女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走了进来。
她还是蒙着面纱,看到方孤云醒了,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欣喜。
你醒了
她的声音也如她的眼睛一般,轻柔温婉,像江南的微风。
姑娘……
方孤云的嗓子还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喉咙,郑重地抱拳道:姑娘救命之恩,方某没齿难忘。
女子将肉汤放在他身边的小几上,轻轻摇了摇头。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昏迷了三天,先喝点东西吧。
方孤云确实饿了,他端起碗,大口地喝着肉汤。温热的液体流遍四肢百骸,让他感觉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
还不知姑娘和令兄高姓大名,日后方某也好报答。他喝完汤,抹了抹嘴,问道。
女子眼波流转,似乎在微笑。
我叫寒水,你叫我寒水就好。那是我兄长,凌风。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是漠北的行商,恰好路过那里。
寒水。
方孤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和她的气质很配,清冷又温柔。
倒是方大侠,寒水好奇地看着他,为何会孤身一人,陷入那等绝境
她的好奇恰到好处,既不冒犯,又带着一丝关切。
方孤云苦笑一声,没有细说自己被仇家追杀的狼狈,只含糊道:江湖恩怨,说来话长。
寒水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江湖儿女,萍水相逢,也是缘分。你先安心养伤吧。
接下来的几天,寒水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会准时送来食物和伤药,会陪他聊几句江南的风物,也会在他因为伤口疼痛而皱眉时,递上一杯温水。
她的善良和温柔,像春日里的阳光,一点点融化着方孤云那颗因常年厮杀而冰封的心。
他甚至,对这种照顾,产生了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和情愫。
这天晚上,方孤云的伤势好了大半,已经能下地行走。
凌风终于出现在了他的帐篷里。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坐在篝火旁,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
伤好了凌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托你们的福,已无大碍。方孤-云答道,态度恭敬。
凌风点了点头,往火里添了一根柴。
我救你,不是白救的。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拐弯抹角。
方孤云一愣,随即了然。江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情。
凌兄有何吩咐,但说无妨。这条命是你们给的,只要方某能做到,绝不推辞。
凌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方孤云。
我需要你帮我对付一个人。
谁
‘金刀’厉啸天。
什么!方孤云如遭雷击,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手已经握住了床边的魔眼剑剑柄。
不可能!啸天是我过命的兄弟!
凌风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他冷笑一声:兄弟方孤云,我知道厉啸天是你的朋友。但你那位朋友,现在的手上,沾满了不该沾的血。
你一派胡言!方孤云怒不可遏,我与啸天相交多年,他为人仗义,绝非滥杀无辜之辈!
是吗凌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他如今在为漠北最大的恶势力‘黑风寨’做事,截杀了一批本该运往雪域圣城,救济雪灾灾民的物资。
他站起身,走到方孤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需要你,夺回那批物资。
凌风将这件事,巧妙地包装成了一场替天行道的义举,完美地利用了方孤云那快意恩仇的性格弱点。
方孤云的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他不信,他不信自己的兄弟会做出这种事。
那你去亲眼看看,凌风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看看他守护的那批‘货物’,究竟是什么。
你欠我们一条命,现在,我需要你用你的剑来还。事成之后,你与我们,两不相欠。
方孤云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
就在他犹豫不决,心乱如麻的时候,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了。
寒水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她看到帐篷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脚步一顿。
她担忧地看了看方孤云,又看了看自己的兄长,然后走到方孤云身边,轻声说:
凌风大哥虽然行事霸道了些,但他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相信他。
这句话,像一根羽毛,轻轻地落下,却成了压垮方孤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看着寒水那双真诚而温柔的眼睛,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03
一线天峡谷,名副其实。
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供人马通过。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整个峡谷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色。
方孤云独自一人,横剑立马,站在峡谷的中央,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按照凌风提供的情报,在这里,拦下了厉啸天的商队。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由数十人组成的商队出现在峡谷的另一头。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手持一柄金光闪闪的大刀,正是金刀厉啸天。
什么人,敢拦黑风寨的路!厉啸天身边的副手厉声喝道。
厉啸天却勒住了马,他看清了拦路之人的面容,脸上的煞气瞬间被惊喜所取代。
孤云是你!你没死!
他翻身下马,大笑着朝方孤云走来。
方孤云看着昔日好友那张熟悉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却没有动。
厉啸天走到他面前,笑容渐渐凝固,他看到了方孤云眼中的冰冷和警惕。
孤云,你怎么了
啸天,方孤云的声音干涩,你为何会和黑风寨的人在一起
厉啸天的脸色变了,惊喜变成了愤怒和失望。
你听谁说了什么是‘猫盗’凌风孤云!你糊涂啊!那凌风是什么人你根本不清楚!他是在利用你!
我只知道我欠他一条命!方孤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而你,啸天,你告诉我,你护送的到底是什么为何要与那些恶徒为伍!
两人四目相对,曾经牢不可破的信任,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厉啸天看着方孤云决绝的眼神,知道多说无益。
他长叹一声,缓缓抽出了背后的金刀。
既然如此,方兄,我们便手底下见真章吧!
刀剑相击,发出刺耳的鸣响。
方孤云的魔眼剑诡谲灵动,厉啸天的金刀法则大开大合。
两人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一时间难分高下。
但厉啸天的手下不是庸手,他们迅速结成阵势,将方孤云团团围住。
方孤云渐渐不支,身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血口。
他被逼得连连后退,背脊抵在了冰冷的崖壁上,退无可退。
厉啸天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决然代替。
他大喝一声,金刀高高举起,带着万钧之势,直劈方孤云面门!
这一刀,避无可避。
方孤云闭上了眼睛,心中一片悲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几道微不可查的破空声,从峡谷上方的阴影中响起。
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宛如鬼魅,直奔厉啸天周身大穴。
厉啸天是何等人物,瞬间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脸色剧变。
他硬生生止住劈下的一半的金刀,急忙收招回防。
噗的一声轻响。
他还是慢了一步,一枚银针擦过了他的手臂。
一股钻心的麻痹感瞬间传来,他低头一看,整条右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乌黑,体内的真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毒!
厉啸天惊恐地看向银针射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
是你!‘毒手寒水’!
随着他这一声嘶吼,一个身影从峡谷的阴影中缓缓走出。
正是寒水。
她脸色苍白,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出现,厉啸天那些凶悍的手下便如临大敌,护着他迅速向后撤离,仿佛见到了瘟神一般,转眼就消失在了峡谷的尽头。
整个峡谷,只剩下风声,和方孤云粗重的喘息声。
他震惊地看着寒水,无法将眼前这个,仅凭几枚毒针就吓退强敌的女人,与之前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的温柔善良的形象联系起来。
毒手寒水……他们叫你,毒手寒水他的声音在颤抖。
寒水身体一晃,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她抬起手,颤抖着,摘下了脸上的面纱。
一张梨花带雨、美得令人心碎的脸,出现在方孤云面前。
我不想的……
眼泪从她那双清泉般的眼睛里滚落,她哭着向方孤云解释。
这毒功……是我年幼时被仇家所害,被迫修炼的……是我一生的噩梦和诅咒……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缩成一团,显得那么脆弱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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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使用……都会元气大伤……今天,今天是为了救你……我才迫不得已……
方孤云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诉。
心中的惊恐、愤怒、怀疑,在这一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怜惜和爱意所取代。
是啊,她是为了救我。
如果不是她,自己已经死在了厉啸天的刀下。
她有这样痛苦的过去,自己怎么能怀疑她,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她
方孤云一步步走上前,蹲下身,将那个瑟瑟发抖的身体,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别怕,有我。
他轻声说。
他没有看到,在他怀中,寒水那双含泪的眼睛里,除了痛苦,还闪过了一丝更加复杂和深沉的悲哀。
爱与恨的种子,在这一刻,同时在他心中种下。
04
半个月后,雪域圣城。
成功夺回了那批物资后,方孤云才发现,那只是一批被掉包的普通药材和粮食。
凌风对此的解释是,真正的救命物资早已被他用另一条路送走,截杀厉啸天,只是为了给黑风寨一个教训。
方孤云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在寒水的温柔陪伴下,也渐渐不再去想。
他对寒水的感情,经过峡谷一役,变得更加深厚,充满了怜惜和保护欲。
而他对凌风,戒心虽未完全消除,但也因为对方救了自己两次,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雪域圣城,是漠北最大的一片绿洲,也是传说中离天最近的地方。
城中建筑多为白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远处的雪山遥相呼应,显得神圣而庄严。
凌风在这里,似乎颇有势力。
他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拥有一家名为凌风商号的店铺。
商号规模颇大,人来人往,伙计们忙碌而有序,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正经不过的生意人。
商号的管事,叫明德,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容温和,总是笑呵呵的。
他是凌风的挚友,对方孤云和寒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方英雄,寒水姑娘,快请进!这一路辛苦了!老板都跟我说过了,你们就是我们商号最尊贵的客人!
明德的善意和热情,让方孤云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他想,或许,可以在这里得到片刻的喘息,弄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
当晚,凌风商号大摆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凌风说有要事要外出处理一趟,让方孤云和寒水安心住下,把这里当自己家。
方孤云没有多想。
夜深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却怎么也睡不着。
白日的喧嚣褪去,商号里一片寂静,只有巡夜伙计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他推开窗,看着窗外圣洁的雪山,心中却莫名地有些不安。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血腥味,顺着夜风,飘进了他的鼻子里。
方孤云心中一凛,瞬间握住了身旁的魔眼剑。
下一刻,几道黑影如鬼魅般,从院墙外翻了进来,动作迅捷无声。
有刺客!
方孤云大喝一声,破门而出。
院子里已经乱作一团,那些黑衣人见人就杀,手法干脆狠辣,招式全是杀人技,目标明确,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商号的伙计们虽然有些武艺傍身,但在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面前,却如同羔羊一般,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之中。
寒水也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与方孤云背靠背,共同抵挡着黑衣人的攻击。
混乱中,方孤云看到那个白日里还笑呵呵的管事明德,正抱着一个账册盒子,拼命地往后院跑。
为首的黑衣人发现了他,舍弃了方孤云,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追了上去。
明德大哥,小心!方孤云目眦欲裂,想要救援,却被两名黑衣人死死缠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人的刀,干净利落地划过了明德的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明德脸上还带着惊愕和不甘,身体缓缓倒下,手中的账册盒子,滚落在一旁。
黑衣人捡起盒子,没有片刻停留,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所有黑衣人立刻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但曾经热闹的凌风商号,已经血流成河,化为一片人间地狱。
方孤云冲到明德身边,抱起他尚有余温的尸体,双手沾满了黏稠的鲜血。
就在这时,凌风回来了。
他恰好在这个时候,赶了回来。
他看着遍地的尸骸,看着挚友明德死不瞑目的脸,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没有方孤云预想中的悲痛和愤怒。
只有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
仿佛,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方孤云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凌风。
凌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人!你的朋友!都死了!
凌风没有看他,而是眼神幽深地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可怕。
他们……是为信仰而死。
死得其所。
方孤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死得其所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根本不在乎!
这一切……难道,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05
滔天的愤怒和刺骨的怀疑,像两只巨手,撕扯着方孤云的内心。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与凌风合作。
他要亲手为明德,为那些无辜惨死的伙计报仇。
他要亲眼看看,凌风这盘棋,到底在下给谁看。
凌风商号被毁,但凌风在雪域圣城的力量似乎并未伤及根本。
他很快动用了残存的势力和暗中的眼线,开始追查那群黑衣人的来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赵群。
赵群,雪域圣城内一位德高望重的慈善商人。
方孤云听说过这个名字,城中百姓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说他乐善好施,是活菩萨。
不可能,方孤云断然否定,赵群在城中声望极高,怎么会是幕后黑手
凌风擦拭着一柄短刀,头也不抬地冷笑道:眼睛看到的东西,最会骗人。
当晚,方孤云和凌风,夜探赵府。
赵府的宅邸,从外面看朴实无华,但进去之后才发现,暗中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好手。
两人避开守卫,潜入了赵群的书房。
书房里,一排排的书架上摆满了经书,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一派祥和。
凌风却径直走到一尊佛像前,转动了佛像手中的莲花座。
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漆黑密道。
密道尽头,是一间极其奢华的密室。
与外面的朴素截然不同,这里珠光宝气,夜明珠将整个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密室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琉璃鱼缸。
鱼缸里,只养着一条鱼。
那是一条通体漆黑,唯有眼睛是金色的怪鱼,在水中缓缓游动,姿态妖异而优雅。
一个穿着华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他们,痴迷地看着那条金鱼。
他不是赵群。
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阴鸷而强大的压迫感。
方孤云和凌风刚踏入密室,那人便似乎察觉到了。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玩味的微笑。
两只老鼠,终于进笼了。
他正是那个伪装成赵群,在幕后操控一切的黑手。
他看着惊疑不定的两人,坦然地承认了一切。
没错,凌风商号,是我让人血洗的。
他优雅地抚摸着琉璃鱼缸的边缘,自我介绍道:你们可以叫我,阎罗生。
他谈论着要用黄金和鲜血,颠覆雪域圣城这套虚伪的信仰,建立一个由他掌控的,绝对真实的秩序。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让方孤-云不寒而栗。
阎罗生指着鱼缸里的那条金色眼睛的怪鱼,眼神狂热。
你们看它,多美。
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生死由我,喜怒也由我。整个雪域,都该像它一样,乖乖地待在我的鱼缸里。
阎罗生,你的野心太大了。凌风冷冷地说道。
阎罗生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在密室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不大,怎么配得上这个世界
话音未落,方孤云和凌风同时动了。
一左一右,剑与刀,带着雷霆之势,攻向阎罗生。
然而,阎罗生只是站在原地,嘴角噙着那抹病态的微笑,轻描淡写地抬起了两根手指。
他竟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凌风势大力沉的刀。
同时,另一只手随意一挥,一股无形的劲气便将方孤云的魔眼剑荡开。
方孤云和凌风心中大骇。
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远在他们之上!
密室的阴影里,涌出数名黑衣人,正是血洗商号的那些杀手。
两人瞬间陷入了重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溃败。
一番苦战之后,方孤云和凌风皆身负重伤,拼尽全力才勉强杀出一条血路,狼狈地逃出了赵府。
阎罗生没有追击。
他只是站在密室的门口,像猫戏老鼠一样,看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
这一次的惨败,让方孤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力。
这个叫阎罗生的对手,其强大,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06
一间破旧的喇嘛庙,成了他们临时的藏身之处。
方孤云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胸口传来阵阵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
寒水再次跪坐在他身边,用布巾沾着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脸。
但这一次,她的眼神中,除了担忧,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决绝。
方孤云察觉到了,他握住寒水冰冷的手。
别怕,我们……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的。
他的安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寒水没有说话,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夜里,方孤云因为伤势发起了高烧,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一个柔软的身体,拥抱了自己。
是寒水。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皮肤上。
孤云……
她在他的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方孤云心中一紧,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毒手的身份而自责,还在为今天的惨败而害怕。
他费力地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
傻瓜,我怎么会不原谅你。我发誓,我绝不会离开你。
他没有读懂,她话语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诀别的意味。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温存。
三日后,雪域圣城祭祀大典。
这是圣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全城百姓都会聚集到城中心的祭祀高塔下,祈求雪山之神的庇佑。
凌风决定行险一搏。
他推断,阎罗生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在万众瞩目之下,彻底摧毁圣城的信仰。
而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我去引开阎罗生,你守在塔下,伺机而动。
凌风的计划很简单,简单到近乎送死。
方孤云不同意,但凌风的眼神却不容置喙。
祭祀大典如期举行。
高塔之上,圣城的活佛正在主持仪式。
高塔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虔诚而肃穆。
果然,阎罗生出现了。
他带着他的黑衣卫,如天神下凡般,直接落在了祭祀高塔的顶端。
人群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四散奔逃。
神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你们的神,是如何在我脚下颤抖的!
阎罗生狂笑着,一掌拍向活佛。
就在这时,凌风的身影从另一侧出现,刀光一闪,拦下了阎罗生的攻击。
你的对手,是我。
两人在狭窄的塔顶,展开了激战。
凌风拼尽了全力,每一刀都燃烧着生命,却也只能勉强与阎罗生周旋。
方孤云在塔下的人群中,心急如焚,却找不到任何插手的机会。
就在凌风渐渐落入下风,险象环生之际。
一个身影,突然从阎罗生的阵营中暴起发难!
那人身法凌厉,招式狠辣,手中的短剑如毒蛇出洞,直刺阎罗生的后心!
这是一个完美的,致命的偷袭!
阎罗生似乎也完全没有料到,他身边的亲信,会对她出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短剑刺入了他的左肩。
阎罗生回头,看清了偷袭者的脸,那张病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暴怒的表情。
娇雅!你敢背叛我!
那个被称为娇雅的女子,正是寒水!
她撕去了脸上那层伪装的,柔弱的面纱,眼神不再温柔,而是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与决绝。
她不仅会毒功,更拥有一身,顶尖的刺杀武艺!
方孤云在塔下,目睹了这一切,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寒水……是阎罗生的人
随即,又背叛了阎罗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击失手,娇雅(寒水)立刻陷入了阎罗生狂风暴雨般的反击之中。
她本就不是阎罗生的对手,又是在偷袭之后,很快便被阎罗生一掌重重地击中胸口。
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
她没有看凌风,也没有看暴怒的阎罗生。
而是拼尽全力,深深地望向了方孤云藏身的方向。
那眼神中,充满了眷恋、不舍,和无尽的歉意。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阎罗生凄然一笑。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人。
我的命,是雪域的,是凌风大哥的。
说完,她引爆了藏在身上的微型毒囊。
一股浓烈的,带着甜腻香味的毒雾,瞬间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她身边的几个黑衣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浑身发黑,倒地而亡。
她选择了,用这种最惨烈的方式,与敌人同归于尽,为凌风创造最后的机会。
在被毒雾吞噬的前一刻,她的嘴唇,无声地,对远处的方孤云,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07
娇雅——!
凌风发出一声悲痛的怒吼,他利用娇雅用生命创造出的那一瞬间的机会,一刀狠狠地劈在了阎罗生的胸口。
阎罗生也被娇雅的自爆所伤,踉跄后退,胸前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看着化为一滩毒水的娇雅,又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伤,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狼狈和狰狞。
好,好一个‘娇雅’!凌风,你这步棋,藏得真深啊!
他没有恋战,带着剩下的黑衣人,迅速撤离了高塔。
方孤云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娇雅最后那个充满歉意的眼神,和那句无声的对不起。
娇雅……她叫娇雅……
她不是寒水……
她一直在骗我……
可是,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痛……
凌风带着重伤的身体,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抓住悲痛欲绝的方孤云,撤回了喇嘛庙。
一回到据点,方孤云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他一把揪住凌风的衣领,双目赤红,嘶吼着质问他。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利用她!为什么要骗我!
凌风被他晃得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但他没有反抗。
他看着方孤云,眼中是与娇雅如出一辙的,深沉的悲哀。
他惨笑着,终于说出了全部的真相。
我……不是‘猫盗’,我是雪域圣城秘密守护组织‘雪鹰’的首领。
劫走三十万金,是为了阻止阎罗生用这笔钱,收买圣城高层,颠覆雪域。
娇雅……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也是我……视若亲妹的战友。派她去阎罗生身边卧底,是我这一生,做过最痛苦的决定。
明德的死,商号的血案……都是我们计划好的‘苦肉计’,目的是为了让阎罗生相信,我的势力已经被他摧毁,让他放松警惕,好在今天,给他致命一击。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方孤云的心上。
他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所以……他喃喃自语,声音空洞,从黄沙里救我开始,一切……都是你的算计
娇雅的温柔,明德的死,我的愤怒,我的爱……全都是……你棋盘上的棋子
凌风闭上眼睛,痛苦地答道:
是……
但是,娇雅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只是……我们这种人,没有资格拥有感情。
方孤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所经历的一切,爱与恨,感动与愤怒,全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他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可笑的棋子。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抽空的时候,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了喇嘛庙的门口。
那人没有杀气,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阎罗生大人,有份礼物,要送给方大侠。
黑衣人将一个木匣子,放在了地上,然后转身离去。
凌风警惕地看着那个匣子,方孤云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是麻木地看着。
凌风用刀尖,小心地挑开了匣子。
匣子里,没有毒药,没有暗器。
只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花白的头发。
和一个银制的,刻着平安二字的长命锁。
方孤云在看到那缕白发的瞬间,如遭五雷轰顶。
那是……他离家出走时,从母亲枕边,偷偷拿走的一缕头发。
而那个长命锁……他从未见过,但那上面熟悉的雕花,是他家传的手艺。
他想起多年前,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江南女子幽兰。
他一直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没想到……
阎罗生,竟然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黑衣人冰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阎罗生大人说,方大侠是重情重义之人,想必不会让自己的母亲和骨肉,因为一个外人,而死吧
他要你,亲手杀了凌风,交出雪鹰的信物。
他给你,一天时间。
方孤云看着匣子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凌风。
一股比死亡更可怕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
阎罗生……你好狠!你好毒!
08
魔眼剑的剑尖,在微微颤抖。
冰冷的剑锋,对准了躺在地上的凌风。
方孤云的手,抖得厉害,虎口几乎要被自己捏出血来。
他的脑子里,一边是母亲苍老的容颜,和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孩子的模糊影像。
另一边,是娇雅临死前那双充满歉意的眼睛,和凌风那句我们这种人,没有资格拥有感情。
血脉至亲的牵绊,和刚刚才明白其苦心与牺牲的恩人。
这道选择题,比世上任何一种酷刑,都更加折磨人。
凌风看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丝了然和悲悯。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动手吧,孤云。
用我的命,换回你的家人,值得。
凌风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方孤云的灵魂深处。
他突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娇雅为何会义无反顾地赴死。
明白了凌风为何能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挚友和手下,去执行一场苦肉计。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自己心中的道。
而自己呢
从始至终,都只在个人的爱恨情仇里打转。
可笑,又可悲。
不。
方孤云猛地收回了剑,剑身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他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不属于个人恩怨的,一种更加深沉的火焰。
不。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你的命,和娇雅的命,不能白死。
阎罗生,必须死!
我的家人,我自己去救!
凌风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浓浓的欣慰。
他挣扎着坐起来,将一块刻着雪鹰图腾的令牌,和一封信,交到了方孤云手中。
这是雪鹰的信物,拿着它,城中所有潜伏的力量,都会听你号令。
信里,是我最后的计划……一个,或许可以与阎罗生同归于尽的计划。
凌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要用自己的生命,为方孤云的行动,创造最后的时间。
阎-罗生!
凌风的声音,借着内力,传遍了整个雪域圣城。
可敢上祭天台,与我决一死战!
夕阳下,雪域圣城最高处的祭天台,被染成了血色。
凌风的身影,孤傲地立在中央,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
阎罗生如约而至,他喜欢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尤其喜欢看着猎物,做最后的挣扎。
凌风燃烧了自己最后的生命,与阎罗生展开了人生中最灿烂,也最悲壮的一战。
他的招式,不再是为了取胜,而是为了拖延,为了纠缠。
为了证明,有一种精神,是黄金和权力,永远无法摧毁的。
在凌风的身体被阎罗生一掌贯穿,即将倒下的瞬间。
方孤云按照信中的指示,在祭天台下,启动了那个古老的机关。
整个祭天台,地动山摇。
无数刻满符文的石柱拔地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囚笼,将阎罗生困在其中。
古老的禁制被触发,巨大的能量场,开始疯狂地挤压着中心的一切。
不——!
阎罗生在禁制中疯狂地反扑,想要冲出来。
但已经油尽灯枯的凌风,却用身体作为最后的屏障,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
这盘棋……我终究……没有输……
凌风看着方孤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禁制的力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耀眼的白光,将阎罗生和凌风的尸体,一同吞噬、净化。
一场席卷雪域的浩劫,以一种最悲壮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方孤云站在祭天台的边缘,手握着那柄因为主人的心绪而滚烫的魔眼剑,看着眼前的一切。
胜利了。
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无尽的,深入骨髓的空洞和痛苦。
他终于从一枚棋子,觉醒成了棋手。
但棋盘上,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09
阎罗生伏诛,其在城中的党羽,被方孤云调动的雪鹰组织余部和闻讯赶来的圣城卫队,迅速肃清。
被囚禁的方孤云的母亲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也被成功解救了出来。
但他没有去见他们。
他只是派了最可靠的人,将他们送往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一个远离江湖,远离纷争的江南小镇。
雪域圣城,劫后余生。
人们从躲藏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开始欢庆胜利。
他们赞颂着牺牲的英雄凌风,也为那个在大典上刺杀阎罗生的无名女刺客娇雅,献上了敬意。
方孤云独自一人,走在狼藉却又充满欢呼声的街道上。
周围人们脸上的笑容,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片他用所有珍视之物换来安宁的土地上。
他们赢了信仰。
而我,输掉了整个世界。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圣城外的雪山上,方孤云亲手立了两座无名的墓碑,并排而立。
没有名字,没有墓志铭。
他站在墓前,从怀中,拿出了那块寒水送给他的,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僵硬的手帕。
他将手帕,轻轻地放在了左边的墓碑前。
那里,埋着娇雅的几件遗物。
他又拿出一壶最烈的酒,打开,缓缓地洒在了右边的墓碑前。
走好。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他没有哭,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站着,从黄昏,直到深夜,任由刺骨的寒风,将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染上一层白霜。
仿佛要将自己,也冻成一座没有知觉的冰雕。
巨大的悲伤,已经超越了眼泪可以表达的范畴。
化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10
方孤云把自己关在凌风商号一间还算完好的客房里,已经三天了。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一遍遍地,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他的魔眼剑。
冰冷的剑身,映出他一张沧桑而麻木的脸。
那张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年少时仗剑天涯的意气风发。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
方孤云没有理会。
敲门声固执地继续响着。
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地起身,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
她的眼睛,和凌风很像,锐利,明亮。
但眼神中,却没有凌风的深沉,而是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纯真和悲伤。
你就是方孤云少女开口问道。
你是谁方孤云的声音沙哑。
我叫曦月。凌风,是我哥。
少女说,她是凌风的亲妹妹,在事发之前,就被凌风提前安排送走了。直到现在,才被允许回来。
她不是来寻仇,也不是来质问。
我哥在信里说,他死了之后,让我来找你。他说,他把他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你。
方孤云沉默了。
他带着曦月,来到了那座已经修复完毕的祭天台。
夕阳再次将这里染成金色。
方孤云手握着魔眼剑,站在祭天台的边缘,身影被拉得无比孤长。
他对着曦月,讲述了整件事的经过。
从黄沙里的相遇,到绿洲的温情,到峡谷的血战,再到圣城的阴谋与牺牲。
他没有隐瞒自己的愚蠢和被利用,也没有回避凌风和娇雅的算计与牺牲。
这像是一场,对他自己的,无比痛苦的审判和忏悔。
曦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泪。
直到方孤云说完,她才轻声说:
我哥在信里还说,他相信你。
他说,你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是,你比他更幸运,还有回头的机会。
曦月的话,像一缕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照进了方孤云那片死寂的内心。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魔眼剑。
这把剑,曾象征着他的快意恩仇,象征着他的武功和名声。
而如今,它象征着他背负的所有伤痕、记忆、欺骗与守护。
沉重得,让他几乎握不住。
11
雪域圣城的城门口。
方孤云将那块刻着雪鹰的令牌,郑重地交到了曦月的手中。
你哥的东西,还给你。
他完成了凌风最后的托付。
他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方大哥,你不留下来吗曦月看着他,眼中带着不舍,这里……需要你。
方孤云摇了摇头。
他望向南方,那里是江南的方向,是他故乡的方向。
我只是一个过客。
这里的未来,是你们的。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这片圣洁的土地,承载了太多的鲜血和牺牲,每一寸空气里,都弥漫着让他无法呼吸的回忆。
他需要一个地方,去舔舐伤口。
或者说,去学着如何与这些永不愈合的伤口,共存。
曦月没有再劝。
她只是对着方孤云,深深地鞠了一躬。
保重。
方孤云翻身上马,没有回头。
一人,一骑,一剑。
他踏上了归途。
路途漫长而孤寂,他不断地在回忆中挣扎。
他会想起,在绿洲的篝火旁,寒水为他包扎伤口时,那双温柔的眼睛。
他会想起,她临死前,那句无声的对不起。
他会想起,凌风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最后露出的那个欣慰的笑容。
他会想起,明德管事递给他那碗热汤时,憨厚的笑脸。
这些回忆,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地切割着他的心。
但这一次,除了痛苦,他也逐渐地,从这些回忆中,理解了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牺牲。
比如守护。
他不再是那个只求快意的江湖浪子了。
他的内心,在无尽的痛苦中沉淀,在孤独的旅途中,缓慢地蜕变。
12
江南,细雨,蒙蒙。
方孤云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
小桥,流水,乌篷船。
空气里,是潮湿的,带着青草和泥土味道的气息。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却又恍如隔世。
他没有去见任何故人,甚至没有去那个安置了他母亲和孩子的小镇。
他只是找了一家临河的酒馆,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温酒,两碟小菜。
静静地,看着窗外如丝的细雨,打在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的脸上,没有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雪域中的悲痛麻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与沉静。
客官,您的酒。
酒馆的老板亲自把酒送了上来,他端详了方孤云半天,才试探着问道:
您是……方大侠
方孤云抬起头,对他淡淡一笑。
老板认出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方大侠,您回来了!哎呀,多年不见,您这……
老板想说您怎么苍老了这么多,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硬生生咽了回去。
方孤云没有解释什么。
他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举了起来。
第一杯,敬黄沙中的相遇。
他又斟满,举起。
第二杯,敬雪域下的别离。
第三杯,敬逝去的爱人。
第四杯,敬牺牲的朋友。
最后,他将壶中剩下的酒,全部倒入了杯中,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他呛得咳嗽起来,眼角渗出了泪。
这最后一杯,敬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天真的自己。
他知道,有些伤疤,永远不会愈合。
有些人,永远活在了记忆里,活在了那片遥远的雪山之下。
他没有找到救赎。
但他,找到了与这些伤痛,共存下去的方式。
我曾仗剑走天涯,以为能斩尽世间不平。
到头来才发现,最难斩断的,是人心中的执念与宿命。
我不是英雄,也不是浪子,我只是一个幸存者。
带着他们的故事,活下去。
这,或许就是我最终的归宿。
窗外,雨丝依旧缠绵,河上的乌篷船,悠悠地远去,消失在了一片烟雨朦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