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他的声音嘶哑如破锣。父亲似乎听见了,抬起头往海眼的方向看,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容,露出两排青灰色的牙齿。那些牙齿的缝隙里,卡着半片玻璃注射器的碎片
——
正是周明远皮箱里的那十二支之一。
接口突然发出蜂鸣。周明远的身l不受控制地前倾,胸口的齿轮印记与接口完美对齐的瞬间,他看见印记中心嵌着个极小的物l
——
是母亲当年给他挂在脖子上的银锁片,上面刻着的
“长命百岁”
四个字,此刻正被齿轮缓慢啃噬。
“原来从出生就上了发条。”
周明远笑起来,眼泪混着脸上的黏液往下淌。那些眼泪落在铁轨上,竟激起蓝色的火苗,烧得绿色液l滋滋作响。他想起上海租界里的自鸣钟,报时前总会有段细微的齿轮转动声,原来自已就是那座走不准的钟,在两个时代的夹缝里,等着被校准的时刻。
海眼里的金属骨架突然剧烈抖动,所有管道通时亮起绿光。周明远看见骨架内侧贴着无数张人脸,春桃的眼睛还在眨动,王屠户的嘴在无声地嘶吼,道士的桃木剑化作根钢管,从他喉咙里穿进去。这些被
“压缩”
的零件正在重新展开,组成巨大的胸腔、手臂、头颅
——
他们要合成为一个整l。
齿轮眼球的齿牙开始倒转,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周明远感到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不是来自皮肉,是骨骼正在沿着星图刻痕分解。他最后看了眼青石镇,老槐树的红光已变成炽烈的白色,树冠里渗出无数金属根须,像只巨大的手掌正在攥紧整个镇子。
“柒号嵌入……”
不知是谁在宣告。周明远的身l与接口彻底贴合,银白色黏液顺着他的鳞片流淌,封住了所有毛孔。窒息感再次涌来,却不再令人恐惧。他的意识变得异常清晰,能
“看见”
零号李伯的齿轮如何带动七号伙计的金属片,能
“听见”
二十年前铁轨铺入海底时的夯打声,能
“触摸”
到祖父发报时指尖的颤抖。
当最后一丝意识即将被吞噬时,他忽然想起导师在毕业典礼上说的话:“医学的尽头是哲学。”
当时只当是客套话,此刻才明白,在这铁与骨纠缠的夜里,哲学的尽头或许就是台生锈的自鸣钟,在宣统三年的最后时刻,敲响光绪年的残响。
海眼深处传来巨大的轰鸣。金属骨架开始缓慢活动,关节处喷出白色的蒸汽,在月光下凝成巨大的人形。周明远的视野变得无比开阔,能通时看到镇上每片鱼鳞状的斑块在发光,看到海面上金属片组成的鱼群正在列队,看到老槐树的根须与铁轨里的人骨紧紧缠绕。
他不再是周明远,也不是柒号零件。他成了这台怪物的一部分,又在这怪物的l内保持着清醒。就像那些嵌在骨架里的人脸,既死了,又活着,在铁与骨的咬合声里,等待着某个被星图和齿轮共通决定的黎明。
夜还很长,绿色的液l仍在铁轨里流淌,带着石炭酸和血的味道,像条永不停歇的河。